小米今日著玉色纏枝蓮紋上衣,官綠色的金瀾裙,衣裳的色調、質地與繡織都是最上乘的。如果不是安秀,不是何玉兒的繡坊,如今小米已經是穿粗布衣裳,跟她身邊的桃兒一樣,在大戶人家做丫鬟吧?
程嫂子是個寡婦,家中又無多少余錢,小米這樣的商戶出身,除了平常與程嫂子做繡活度日,便是去大戶人家賣身做丫鬟。
現在她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啊?
安秀揉了揉發疼的頭,心中對小米充滿了憤怒與厭惡,她在小米進來的這個瞬間,很想她死!如此對她,她可曾在安秀感激?從小養她到大,她對安秀的好都習慣成自然了吧?
惦記南宮游出,安秀只當她不懂事;可是害死南宮苕華,令安秀喪失愛女,她的心何其狠毒!
下一瞬,安秀抬眼,表情平淡,眼底含著一絲柔意,跟以往對小米一模一樣。
小米也在打量安秀的神色,見她沒有什么表情的變化,跟平常一模一樣,心底松了一口氣,便笑道:“候主姐姐!”
安秀笑了笑,道:“小米來了?今日不用去繡坊做活嗎?”
“要去的,不過聽說昨日苕華不太舒服…剛剛去了苕華的院子,聽奶娘和丫鬟她們說被候主姐姐接回來了,我來瞧瞧…苕華沒事吧?”小米有些緊張地試探安秀,她的臉色因為害怕憋得一絲紅潮。
安秀想,心氣不過如此,并沒有學會多少害人的本事啊!
安秀笑了笑,繼而嘆了一口氣:“并無大事,讓秦東家請了最好的大夫來瞧了,說不過是吃的太飽,吐了一地,著實嚇死本侯了!”
小米一聽這話,頓時臉色微變,心中一個勁地打鼓:安秀到底知道還是不知道啊?為何她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的變化與對自己的憎恨,反而笑瞇瞇的;可是苕華嘔吐是因為什么,她真的沒有查出來嗎?
想起賣罌粟果漿給小米的那位先生說,罌粟果漿味道甜美,讓人忍不住回味,大部分人都不認識它,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它有毒的。
所以,就算安秀猜測,小米只要死要牙關不承認,安秀也不能耐她何!
“吃的太飽了?哎喲候主姐姐,我昨兒做了些軟糕點過去,心想著苕華興許愛吃,不會是因為我的糕點吧?”小米一臉故作緊張地問道。如今一表演,反而把她真是的緊張給遮掩了幾分。
安秀原本還指望她能夠自動承認錯誤,瞧她此刻自鳴得意的表演,安秀的心算是對她徹底涼了,忍不住笑了起來:“苕華嘴巴饞,奶娘又哄著她,自然會給她糕點吃,倒不是你的錯。你也是想對苕華好,才送糕點過去的,對吧?”
小米忙不迭地點頭:“正是這樣!候主姐姐,您能這樣想,小米就放心了!”
安秀很想摸摸她的心,看看她這么溫婉外表下,藏了到底是怎樣的心靈。不過是十五歲的孩子,卻如此的陰毒。安秀這一生,從來沒有主動想過去謀害他人,但是如果有人想謀算她,她定會讓其死無葬身之地。
當初的周文軒便是很好的例子。他不過是想害何樹生,安秀便要他家破人亡。
生活就是這樣,你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若是冒犯我一分,自然要你身敗名裂。
小米以為安秀沒有查出實情,心中很高興,同安秀說話的口氣也輕松了幾分。安秀問她繡坊的生意最近如何,她也款款而談。
一旁的桃兒接口道:“候主,繡坊的人都說,我家姑娘有候主的魄力!”
安秀心中冷笑,表面上不動聲色,然后說道:“只怕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小米將來一定是個能干的人!”
小米聽到這話,心中得意洋洋,臉上也不免表露,還是裝作謙虛道:“候主姐姐過獎了。將來有候主姐姐的一分,小米也心滿意足了。”
竟然同她閑聊了半個時辰,安秀越來越鎮定,小米也越來越得意,跟安秀說起了繡坊這幾個月的生意,大致是在炫耀她比何玉兒還要能干。安秀也是笑著敷衍她,將她抬起。
若是以前,安秀定會告誡她,月滿則虧,如今還是不會的。
小米閑扯了很久才回去。
來時心中藏了事,腳步有些沉重。回去的時候知道事情已經解決了,心中忍不住開心,走路也興高采烈,一旁的桃兒還道:“姑娘,那點果漿足足花了一百兩銀子的天價,先生說確保萬無一失,估計是真的。要不要明天還給苕華小姐做?說不定候主也會吃的…”
小米心中一動,對啊,那種果漿是毒,如果候主也吃了的話…
想到這里,小米猛然一驚,急忙道:“不可…候主那么聰明,我怕她知道了,決不輕饒我們!”
“可是候主不會知道啊!”桃兒說道,“再說了,苕華小姐已經吃了啊!”
“這…”小米有些語結。
小米走后,夏露才從內臥里轉出來,一臉的怒色,向安秀抱怨道:“候主,那個小米也太不要臉了,您為何還對她如此客氣啊?”
安秀起身,伸了一個懶腰,看了看內臥,問道:“小姐睡下了?”
“剛剛還說跟老爺笑呢,沒有睡。苕華小姐只要跟老爺在一起,總是笑個不停…”說起這個,夏露自己也笑了起來。只要南宮與苕華在一起,他們二人總是開心極了。
安秀整了整衣衫,笑道:“我去看看苕華。夏露,你派人去一趟表小姐府上,叫表小姐過來我這里坐坐!”
夏露道是,轉身便去了。
南宮正將苕華抱在手中,回來地晃蕩,高一下低一下,惹得苕華咯吱咯吱地笑了起來,模樣可愛極了。
見安秀進來,苕華居然掙扎著要安秀抱她。這讓安秀受寵若驚。平日里苕華跟南宮、奶娘、夏露都很親熱,唯獨不太喜歡安秀。昨晚不過陪了她一晚上,苕華便對安秀有好感,果然是母女同心,血濃于水啊!
夫婦二人哄了苕華半天,她才慢悠悠地睡著了。安秀看著苕華睡夢中淡薄的笑顏,輕輕撫摸。她這一世何其有幸,能得苕華為子?稚嫩的臉頰帶著嬌麗如三春花瓣。
苕華睡后,安秀與南宮才從房中出來。
南宮瞧見安秀臉上笑容款款,一點都不悲傷難過,輕輕摟住了她,低聲道:“秀,不如我們回草原去吧。錢財身外之物,不要也罷。我在西宛國有封地,衣食無憂,何苦留在中土?”
這個話題已經多次提起,安秀不知道應該如何跟南宮游出解釋清楚。只有有她的生意,有她的錢財,她的心才會踏實下來。她知道,有人的地方便會有爭斗,草原的人們也不例外,沒有財權,女人總是低人一等,婚姻、人格、甚至生存都沒有保障。
宿渠縣的一切,還沒有到她必須放棄的時刻。她不舍,自從來到這個世界,在宿渠縣奮斗了七八年,如果才算有錢有勢,安秀怎能舍去?何玉兒、何有保、張珍珍都是她的家人。
安秀不會因為一個小米,就離開宿渠縣。
“等苕華再大一點吧!”安秀沒有直接拒絕他,只是笑了笑,“等苕華再大一點,一路上的顛簸也能扛得住。她現在還太小了…”
南宮細細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忍不住嘆了一口氣,又問道:“小米的事情,你準備如何?”
“這件事你就別管了!南宮,最近幾日你要多多費心,幫我照顧好苕華。”安秀低聲說道。
南宮俯首在她的耳邊,親昵說道:“這個是自然的!秀,如果你不想小米出現在你的眼前,我可以讓她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安秀轉身,握住他的雙手,無比誠懇說道:“南宮,別為了我讓你的雙手沾滿鮮血…”
張珍珍最近的生活比較如意,她的凌置今年四歲了,乖巧聽話,張珍珍總是說,要是女孩子就好了,男孩子如此文靜,反而少了一份男子漢的勇敢。安秀卻不以為然,男孩子文質彬彬,別有一番魅力。
凌二虎家中有三個美妾,艷福不淺。正妻溫柔賢淑,侍妾美麗妖嬈,他的生活是人人羨慕的。殊不知自己的妻妾背地里也是明爭暗斗。張珍珍也不是神人,不能面面俱到,也有被小妾算計到而出丑的事情。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張珍珍都是勝利者。
安秀自從有了苕華,常常叫張珍珍去府上坐坐,向張珍珍討教育兒心得。
所以,夏露親自來請張珍珍,張珍珍也沒有注意到這里的邀請跟往日不同。上了馬車,張珍珍問了夏露候主最近如何,小姐最近如何的時候,夏露吞吞吐吐。她不知道這樣的話能不能告訴張珍珍,反正她知道,候主沒有吩咐她說的話,多說便是錯了。
張珍珍問起的時候,夏露只是說:“表小姐,候主與苕華小姐都好。”
到了寧南侯府,夏露不是帶著張珍珍去安秀的院子,而是直接帶了她去偏廳。只有正事,安秀才會在偏廳會客,張珍珍也吃驚,還是忍不住出聲問道:“夏露,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候主可還真是第一次請我去偏廳說話…”
“表小姐,一會兒候主自然會親自告訴您的!”夏露說道。其實她也不太清楚安秀請張珍珍了來干嘛。但是肯定跟小米的事情相關的,這個當口請這個聰明又手段強悍的表小姐回來,候主肯定是自己拿不定主意對付小米,請表小姐幫忙的。
張珍珍略微坐了一會兒,安秀便來了。臉上的表情跟平常沒有什么兩樣,張珍珍瞧不出她的情緒,不免心中發緊:這么慎重其事地見她,到底發生了何事啊?
上了茶,夏露便親自去門口守著,免得別人進來。
“秀姐姐,怎么突然叫我來,還是偏廳見我….”張珍珍也不繞彎子了,直接問道。
安秀臉上的笑容不見了,有一絲清冷的寒意,眼窩深陷,好似一夜不曾入睡的模樣,張珍珍有些發愣,定是出了事的,否則不會如此。
“珍珍,姐姐求你幫個忙…這件事除了你,我怕旁人辦不好!”安秀說道。
聽到安秀說求這個字,張珍珍一時間惶恐,事情似乎挺嚴重的,頓時斂住心神,忙道:“秀姐姐,咱們姐妹之間還用客氣嗎?有什么事情你說就是了…”
安秀略微沉吟,便將小米的事情告訴了張珍珍。
張珍珍聽完,頓時火冒三丈,怒罵道:“豈有此理,這個世上怎會有她這般狠毒的人啊?秀姐姐,既然證據確鑿,將她一頓打死又何妨?”
“一頓打死….太便宜她了!”安秀淡淡說道,“她真是令我傷透了心。倘若是旁人做出這件事,打一頓或者關幾年,我也算認了。但是小米,她觸了我的底線…”
“秀姐姐,你想怎么對付她?”張珍珍也咬牙切齒,恨不能將小米碎尸萬段。張珍珍也是母親,她非常理解安秀對苕華的感情。孩子是母親的靈魂,如果孩子有了閃失,母親便如行尸走肉一般。
“珍珍,你知道罌粟果漿這種東西吧?”安秀說道。
張珍珍點點頭,她剛剛聽到安秀說了,那是一種毒藥,會令人致死。
安秀解釋道:“那是毒藥,是非常陰險的毒藥,它會令人愉悅,產生飄飄欲仙的興奮。但是一旦食用了,便會上癮,身子會一日垮掉。如果那一日沒有食用到,便會發瘋,行為無法自控,自我折磨致死…”
張珍珍一身冷汗,道:“居然…居然有這種奇怪的毒藥…”
“我想要小米自食其果。她弄了這種東西給我的苕華吃,我亦想她親自嘗嘗…我告訴你怎么做…”安秀令張珍珍附耳過來,兩人細細說了半天。
臨走的時候,安秀給了張珍珍二十萬兩銀票,說道:“這件事要隱秘,不能叫人查到你那里…我的親信有幾個,但是辦事都不及你穩重。還有,我相信只有珍珍才會永遠不背叛我…”
張珍珍肯定地點點頭,說道:“秀姐姐,你等我的好消息啊!”
三個月的光陰一晃而過,轉眼又是冬月了。冬月里,宿渠縣依舊不是特別的寒冷。如今安秀整日都不出門,守在苕華身邊,逗她玩笑。平常沒事,便去秋霜與春雨姨娘那里閑坐。
秋霜還是那副性子,看不慣春雨姨娘和她的女兒影兒好,而她自己的女兒斯巧則是萬般寵愛。何有保對這個兩個庶女倒是一般的疼愛,斯巧比影兒還要可愛一些,雖然心中更加喜歡春雨姨娘,但是秋霜的女兒斯巧的面子上,還是疼愛秋霜姨娘的。
如此甚好,兩個姨娘不相伯仲,局面沒有傾向一邊,很穩定。
安秀心中還是喜歡春雨姨娘一些,常常帶著苕華去她的院子坐坐。每次只要知道了候主去了春意姨娘的院子,秋霜姨娘立馬就帶了斯巧過來。三個小丫頭在一起,笑得很是開懷。
那一日又去春雨姨娘那里閑坐,還叫了秋霜姨娘一塊兒過來說說話兒。話題自然少不了孩子。
春雨姨娘心中有件事,一直想跟安秀說起,但是不知道從何開口,半晌找了個空擋子,才說道:“候主,前日朱管家跟我說,家中的事情讓我和秋霜姐姐一塊兒打理…我身子骨不太好,影兒和臨水又磨人,只怕管不好…不如讓秋霜姐姐一個人管著吧。”
若是從前,秋霜一定會滿口答應,可是做了姨娘快四年多,她漸漸把銳氣減少了幾分,也學著春雨的八面玲瓏,忙推辭道:“春雨妹妹這話不對,你有影兒和臨水,我不也有斯巧?都有奶娘和丫鬟們照料,哪里磨人?春雨妹妹是不是怕跟我一塊兒管家,受我的氣啊?”
安秀和夏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沒有多說什么。
春雨就是這個心思,她真的有點怕秋霜。要是跟她一塊兒管家,自然少不了跟她有些沖突。春雨不想總是這樣跟秋霜斗來斗去的。
“秋霜姐姐說笑了,我真沒有這個心思!”春雨也笑道。
“既然朱管家讓你們二人管著家事,便管著吧!春雨姨娘也別推辭了,姐妹二人相幫,凡事有商有量,總比一個人強些。這也是本侯的意思…”安秀說道,“等程嫂子哪日好了些,再把管事交給她。你二人如今也算為本侯分憂了…”
春雨與秋霜忙道是,一定會盡心盡力的。
“真不知道程嫂子何日能好些…”春雨嘆了一口氣,說道,“這件事也怪。小米半年前還是好好的姑娘,怎么一下子便鬼附身,瘦的那樣厲害。面黃肌瘦的,日夜啼哭,非要綁在柱子上才好些…”
夏露聽到這里,心中忍不住痛快。
兩個月前,小米突然瘦了下來,而且整日無精打采,精神恍惚的,走路都發飄。身子虛弱了不說,神智也開始不清不楚了,常常說些怪話,居然還偷繡坊里的錢去買東西吃…
繡坊里的繡娘和掌柜的都發現小米的異樣,便告訴了安秀。安秀當即令人將她帶回家。可是回家之后,她每日到了某個時辰,就像鬼附身一般地發瘋要出去,說要吃“如意膏”。
程嫂子把宿渠縣叫做如意糕的糕點都買了回來,小米又哭又鬧,說不是這樣,還說了一個地方,說如意膏三十兩銀子一塊,非常的好吃…
寧南侯府聽了這話,眾人都咂舌:怪不得小米要頭繡坊里的錢財了。
每日都會這樣,每日都會發狂,鼻涕眼淚都控制不住,整個人越來越瘦,跟骷髏一般的可怕。曾經那個水靈靈的姑娘已經不見了蹤影。
不給她如意膏吃,她便挖自己的臉。一張俊臉被挖的血肉模糊。
程嫂子沒有法子,只得將她捆起來,自己也氣病了。
眾人都說:小米被厲鬼附身了,要得道高僧過來做法驅鬼。而且附在小米身上的,不是一般的厲鬼。
安秀一聽這話,立馬派人去城外的寺院請了法師回來做法。
她站在一旁看,心中卻冷笑:“染上了毒癮,作法管何用?”
果不其然,做了法師,小米的情況依舊不減好轉。
桃兒說小米姑娘在一處買如意膏,帶了寧南侯的人去看,結果,那里居然是一處“住家”妓院。
眾人雖然嘴上不說,心里卻是明白的:只怕小米不是鬼附身,而是…
一時間流言四起,加上小米的確是瘋了一般,眾人的猜測更加五花八門:有人說她是被人糟蹋了,得了失心瘋;有人說她是厲鬼附身;還有人說她肯定是得了某種怪病。
曾家也聽到了這個消息,立馬退了小米的親事。
小米已經瘋成這樣了,又被人退了親,程嫂子雙重打擊,一病不起。家中管事的鑰匙要交了出來,說什么以后不再寧南侯府做事了。安秀假裝挽留了幾分,便讓她去了。
家中總需要管事的,朱慶為安秀要不要重新提拔一個人。安秀便道:“秋霜姨娘是個能干的,手段也有幾分。但是叫她一個人管事,只怕她過于自傲。讓春雨姨娘一起管在吧。春雨娘姨表面上性子和軟,心底的城府怕是比秋霜深一分…”
便是這樣,安秀不動一分聲色,便讓小米生不如死。
每次看到她厲聲的嚎叫,安秀也心痛:自己辛辛苦苦培育了一顆幼苗,盼著它成長,盼著它將來成為棟梁。殊不知這顆幼苗居然想著吸安秀血液來養活它自己。不是它死,便是安秀亡。
安秀只得狠心毀了它。可是那些心疼與期盼,都被辜負了,如何不難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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