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步步為贏
過了兩日,余慶過來下聘。
鑼鼓喧天,笙簫齊鳴,還有長長的三十六擔出聘禮,驚動了整個杏花巷。百姓們里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陸府看熱鬧,便是那些不能出門的閨秀也站在墻頭瞅著,看大紅鍛子點綴的箱篋,頗有點眼紅心熱。
原本陸府里的人深居簡出,已經勾起周圍人家的好奇心。如今見他們一來,就跟都總管大人聯了姻,越發地詫異了,相互打聽來歷。阮碧早有準備,叫劉嬤嬤和周柱子悄悄放話出去,什么原是蔡州姚嘉村人,什么父母雙亡就剩兄妹三人,什么兄長陸洤常居京城交游甚廣,什么陸大姑娘與都總管大人的親事原在京城就議定的。
百姓們恍然大悟,怪不得都總管大人一上任,陸家也跟著搬了過來,原來有這么一樁因果。又想起陸宅里還有一位陸二姑娘,家族里有年輕俊彥的人家便都動了心。是以,聘禮過后幾天,連著好幾波媒人上門,要為陸二姑娘說親事。阮碧哭笑不得,讓劉嬤嬤全部擋了回去——陸二姑娘早就許給京城人家了,再過兩年也要出閣。
那些人家不免有點失望,又想巴結上都總管大人這條線,只好另想辦法,比如說叫夫人或者姑娘上門拜訪。依然讓劉嬤嬤擋了回去,說是家里沒有主母,兩位姑娘都待字閨中,不好拋頭露臉。
她從前在浙東盧家做工,后來又到阮府做工,這兩家都是一等一的大家族,規矩多如牛毛,行事講究章法。她耳聞目染,也養出一身的從容氣度,比那些上門的夫人姑娘還要舉止得體、言談雅致。大家自慚形穢,又想著一個老嬤嬤尚且如此,姑娘就更不用說,越發地高看陸府,不敢再造次。
因此,這一番紛紛擾擾,過了三月二十后就徹底平息了。
是日黃昏,起了一層薄薄的青霧。阮碧等人正在前院廳堂吃飯,忽然聽到鐺鐺鐺的扣門聲,不免都覺得奇怪。這會兒天色都黑了,又是晚飯時間,誰還會上門呢?正疑惑,門環又鐺鐺鐺地響著,頗有幾分焦急味道。
“周柱子,去看看吧。”
見阮碧發話,周柱子忙放下碗筷,快步走出廳堂,穿過院子往大門走去。
其他人繼續埋頭吃飯,一會兒聽到“吱呀”開門聲,跟著傳來周柱子一聲驚訝的“啊”,然后響起嘰哩咕嚕的說話聲,聽不清楚說什么,但聲音甚是熟悉。阮碧、劉嬤嬤、冬雪相視一眼,忙站起來走到廳堂門口看著。
大門口尚未掛燈籠,僅有一二分天光,又因為起著薄霧,蒼蒼茫茫,看不太分明。不過廳堂口掛著燈籠,所以阮碧在燈下一站,外面的人倒將她看得一清二楚,頓時響起幾聲叫喚。
“五姑娘……”
“姑娘……”
“姑娘……”
阮碧渾身一震,這聲音太熟悉了,忙快步走過去。走到近處,便看得一清二楚,果然是鄭嬤嬤、寒星、茶妹。那三人跨進門檻,將她團團圍住,或牽著她的袖子,或拉著她的手,都眼含熱淚。
“鄭媽媽,你們怎么會來這里?”
“一言難盡,姑娘,一言難盡呀。”鄭嬤嬤老淚縱橫,扯過腰間的手絹抹著。這會兒,冬雪也過來了,拉著她的袖子叫了一聲“干娘”,眼淚潸潸落下。鄭嬤嬤抱住她,兩人哭成一團。
她們來得突兀,只顧著哭,又不說清楚原因。阮碧心里不喜,大感頭疼,迅速地掃一眼大門外。只見門外停著一輛馬車,一個年輕力壯的車夫正將車廂里的箱櫳搬了進來。顯然,鄭嬤嬤等人是有備而來了,自己這地方已經人盡皆知了?
那車夫搬完東西,沖周柱子抱抱拳,又躍上馬車,揚鞭遠去。
阮碧越發迷惑不解,拉著寒星問:“你們怎么會來這里?小桔呢?我走后都發生了什么事?”
“小桔在玉虛觀里侍侯……那個五姑娘。”見阮碧并不詫異,寒星明白她已經知道了,便不再解釋,繼續往下說,“姑娘走后,老夫人很生氣,把我們關在柴房里整整三天,也不給飯也不給水。放出來后,又將我們擱在后院,專門管著花草,還不準我們跟別人說話。五天前忽然叫鄭嬤嬤帶著我們坐上馬車,剛開始我還以為我被賣掉了,沒想到是來見姑娘。”眼淚又下來了,抽抽噎噎地說,“姑娘,我可想死你了。”
忽然看到她們,阮碧是又驚又喜,不過驚實在太多了,倒把那一點喜給徹底地沖沒了。摸摸她的頭,對劉嬤嬤說:“媽媽,你帶寒星與茶妹下去洗把臉,再給她們熱點飯菜。”
劉嬤嬤答應一聲。
兩個丫鬟雖然依依不舍,但也看出姑娘臉上并無多少重聚的歡喜,不敢造次,乖乖地跟著劉嬤嬤走了。
阮碧又說:“鄭媽媽,你隨我去后院說話。”
鄭嬤嬤聽出她聲音里的凝重,趕緊止了眼淚,抹抹臉說:“我真是老了,動不動眼淚一淌一淌,姑娘可別笑話。”剛剛抬腳,忽然想起什么,“哎唷”一聲說,“姑娘,且等等。”轉身走到一個箱櫳前,從腰間荷包里掏出一把鑰匙,打開銅鎖,取出一個齊膝高的黑漆描金文具箱抱在懷里,“姑娘,可以走了。”
阮碧跟她并肩走著,低聲問:“媽媽,你們怎么找到這里的?”
鄭嬤嬤抽抽鼻子說:“是晉王派人送我們到都總管府,而后都總管大人派馬車送我們來的。”
看來自己這地方還不是人盡皆知,阮碧心里稍稍舒坦一點。
走進后院正房,阮碧示意冬雪把門關上,問:“媽媽,出了什么事?你們怎么忽然會來?”
鄭嬤嬤看她一眼,默不作聲,把黑漆描金文具箱擱在桌子上,又在脖子處摸索半天,扯出一根紅繩,繩上掛著一枚小小的鑰匙。她扯下鑰匙,打開銅鎖,抽出第一層抽屜,說:“這是姑娘的首飾。”
阮碧低頭看了看,確實是自己首飾,包括后來自己與顧小白要訂親,老夫人拿自己的首飾重新改式樣的幾套都在。
鄭嬤嬤又抽出第二層抽屜說:“這是蘭大姑娘從前的嫁妝,讓我帶來給姑娘。她說,她對不住姑娘,讓姑娘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阮蘭的嫁妝自然比阮碧的首飾強多了,赤金手鐲,翡翠頭面,下面還壓著幾張紙,阮碧拿出來看了看,是幾張京郊的田地,約摸有個三百來畝。
鄭嬤嬤又抽出最后一個抽屜,頓時一片金光耀耀,把阮碧的眼睛都閃著了。她用手遮住,等眼睛習慣光線后再看,抽屜里整整齊齊地擺放著好多金條,粗粗估算,大概是個二百兩。
“這是老夫人的私房,想讓你幫她收著,她說,如今她只信任姑娘一個人。”
“媽媽,到底出了什么事?”
“別提了,姑娘,別提了。”鄭嬤嬤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眼眶也紅了,“前些日子,咱們大老爺被罷官了,打那以后,咱們府就亂成一團了。先是跟二姑娘議親的幾個官員紛紛取回了庚貼,而后三老爺說大夫人中飽私囊,要求查賬分家,二夫人也跟著一起鬧。后來揚州郭家的舅老爺來了,指著大老爺的鼻子說他見死不救,還要二夫人跟二老爺和離……還有那個柳絮,姑娘記得不?就是原先林姨娘屋里的丫鬟,后來做了大老爺姬妾的,她到衙門里告林姨娘心狠手辣,殘害她腹中骨肉,鬧得一幫街坊全來看熱鬧,說咱們什么狗屁詩禮世家,分明就是男盜女娼,欺名盜世。那些丫鬟仆婦,但凡有點家底的,都主動求去了。前兩日,還有兩個小廝半夜盜了大老爺書房里的書畫古董跑了……”
阮碧聽得目瞪口呆,這才幾個月的時間,阮府就折騰成這般模樣了。
“……老夫人氣得都吐了血,還得硬撐著不讓別人看出來。后來她實在沒有辦法了,親自到晉王府求見晉王,不知道說了什么。后來晉王就答應把我送到姑娘身邊——原本老夫人是打算把蘭大姑娘送到姑娘身邊的,蘭大姑娘不肯,說要陪著老夫人,哪里都不去。”
原來如此,阮碧看著黑漆描金文具箱,心里微微悲哀,所謂的百年清流世家,居然爛到骨子里,一有風吹草動,大家想的不是如何齊心協力共渡難關,而是各憑手段謀取利益。
鄭嬤嬤又從懷里摸出一封信件遞給阮碧說:“這是四姑娘從宮里給你寫的信。”
阮碧接過,抽出信箋看著,信里密密麻麻地看了朝堂動態還有她的處境,不過歸結起來只有一句——沈相、延平侯府、太后聯手了。
果然,晉王不是無緣無故來的。
果然,余慶也不是無緣無故求娶冬雪的。
她的生死也許在京城那些大人們明面上或是暗底里達成了協議,而京西阮府的轟然倒塌才能稍減他們的憤恨。雖然這個百年世家早就爛了根基,但無疑自己也是推波助瀾的其中一個。
這紛紛擾擾,自己便是走到天邊也擺脫不了。
晉王把鄭嬤嬤等人送過來,在暗示她的處境,也在暗示他的立場。而老夫人把私房錢送過來,固然是如今只有她這里最安全,其實也是告訴她,不要忘記她是阮五姑娘。身為阮氏一員,即使這個家族摧枯拉朽地倒塌了,她也要再支撐起一個。
阮碧嘴角閃過一絲笑,示意冬雪把鄭嬤嬤帶下去休息,磨好黑鋪開紙,開始寫信。
過了一會兒,冬雪回來了,有點擔憂地看著她問:“姑娘在給四姑娘回信?”
“不,是給二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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