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畔的石臺,是牡丹園中地理位置最高的地方。此刻林華清臨高遠眺,正可將對面牡丹叢中,花亭之前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
但見一片姹紫嫣紅中,一群比花還嬌艷三分的少女或立或坐或倚花木而思。羅衣春衫,色艷如霞。娥黃的嫩、絳黃的艷,紫的高貴、藍的清麗,更有湖綠色,如一汪春水,映著陽光……果真是個個倩影娉婷,盈盈而立,面含春風笑盈腮邊,目含春水眼波流連,端的是這春日里最美的風景。
林華清倚在欄桿前,品酒賞花看美人,看似逍遙且張揚,可放在膝蓋上的手指卻在腿上輕輕劃著,似乎是在以指代筆,繪制著心中畫卷一般。適才差點和林華清起沖突的少年冷冷地瞧著,忽地一鞭子抽在身旁的那株牡丹上。
“你看他這般裝模作樣,還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大家了。要是呆會畫得不好,看我怎么損他!”
站在他身后,隨著飄來的琴音而合著雙目,以指尖在手背上輕輕敲打著節奏的于鈺睜開眼來,輕輕拍了下他的肩,溫然笑道:“何苦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幾個在京中的名頭,又何必與他質氣?這樣的春色,如斯的琴音,你若再為這些事悶悶不樂,豈不辜負了美人?!”
他正說著,卻突聽林華清“咦”的一聲,竟是站起身來,回頭笑著問道:“你們可有人知道那穿著淡藍春衫的又是哪家的千金?”
“怎么?你這風流浪子又有相中的美人嗎?”離得不遠的人群中就有人低笑,雖然未必存了惡意,可到底流于輕浮。
有人輕叱,卻是帶著笑意:“華清的眼光可是一等一的,能入他美人圖的女子必是絕色!快快快,咱們也看上一看……”
說著話,幾個紈绔子弟便擠了過來。只是張目望去,卻都有些失望:“華清,你莫是看走眼了?我看那位小姐還不及平西侯家的四小姐呢!”
這人才說完,就被同伴碰了下,他掀起眉,還待說話,已瞥見一旁的于鈺面色不霽。
而虎威將軍許家的六少許磊已經“啊”的一聲:“于鈺,那不是你家那個二妹嗎?倒是少見,一會可不又是……”聲音突然一頓,他尷尬地咳了一聲,避開好友的目光,轉開頭去。
任是于鈺性子一向好,可是這會兒臉色卻也好看不起來。遠遠望去,只見得自家那位庶妹正仰起頭,不知與恭成王王妃對答著什么,神情便更陰沉了幾分。
那個比他小上兩、三月的庶妹,雖然平日里與他并無甚來往,可是,到底是他的妹子,他自然是要護著的。他可忘不了去年在威虎將軍家的那次賞花會,她這個庶妹因為不諳琴棋書畫,而被那些名門閨秀偷偷笑是草包的事。
“許磊,你家九妹是不是也在那里,你可否派人去幫我傳個信兒……”像這種要當著人前展示才藝的事,能避則避,清瑤那傻丫頭還站那么前做什么?
于鈺這頭低聲交代好友,只想著如何幫庶妹避開尷尬。那頭,林華清卻自他身上收回目光,又望向對面花亭前。
“原來,是安樂侯家的那個草包小姐……”嘀咕著,他以指摩挲著下巴,忽然低聲笑了起來……
不知道對面的“攬勝閣”前正有人注視著他,于清瑤正仰頭笑著回答恭成王王妃的話。
適才跟在眾位長輩身后步出花亭,看著眾少女各展其能,盡示己才,她也有幾分急切。從前,這樣的場合,她從不敢多做什么……
哪怕是被人笑是草包,也覺比奪了長姐的光彩,更讓她安心。久而久之,她也曾學過的那些詩詞歌賦、琴棋書畫,也好像明了她的無意,越發生疏。就是不用刻意掩飾,她也像一個草包一樣笨拙了。可是現在,在她想要一個盡量幸福的新生活時,這樣的笨拙就成了絕對的絆腳石。她不能在這里成為所有貴女眼中的草包,如果那樣,那她可能會有的未來就更加渺茫。
心中憂思重重,她的眼睛掃過一邊擺放著各類樂器的案幾,突覺眼前一亮。
想來早就有了準備,所以現在擺在桌上的樂器樣樣俱全,有許多卻是并沒有選用的。于清瑤目光所定的便是一只沒有人選用的竹笛。那只笛子,樣式很是簡樸,看色澤,應是有些年頭了,就連飄穗上的紅色也有些褪色發粉。
手指滑過那只竹笛,于清瑤抿起唇,心里已經有了主意。還不等她拿起那只竹笛,身后就傳來一聲輕喚:“于二小姐莫非是擅吹橫笛?”
于清瑤一驚,回過頭望著正對她微笑的恭成王王妃薛氏,淡淡笑道:“回王妃,不敢稱一個‘擅’字。只是我家五兄一向喜愛音律,也曾請了師傅來府中教導,小女在旁學了一點罷了……”
薛氏聞言便笑了起來,隨手拿起那只竹笛,輕輕撫摩著,柔聲道:“這只竹笛已經有些年頭了,難得你卻與它有緣,居然一眼就相中了……且吹來試試吧!”
于清瑤默然。在薛氏的話語中,她隱約感覺到什么。這只竹笛,難道竟是薛氏曾用的舊物不成?目光微閃,她笑著接過竹笛,只是平聲道:“長者命,豈敢不從……”
二人對答雖不過數句,可卻讓原本沒有關注這頭的貴婦們紛紛轉過頭來。見于清瑤竟這樣坦然相諾,便有幾個貴婦臉色不豫,就連田氏也是皺起眉來。
一來暗惱自己這個庶女居然敢不聽她的訓導,去攀她根本登不上的高枝。二來,卻是深怕她又給安樂侯府丟臉面……
只是,此時此刻,已不容她出言阻止,只能強笑著看著于清瑤執起手中的竹笛,舉在唇邊,輕輕吹出一個音來……
此時,彈琴的張婉瑩正好一曲終了。偌大的牡丹園中,除了仍有隱約的竊竊私語之聲,便再無他響。
春風輕拂,無聲地拂過面頰……
卻有那一聲嗚咽般的笛聲突兀地響起,回蕩在寧靜的牡丹園。這一聲笛音過后,看過來的人群中便響起一聲輕笑。
雖然聽見了那帶著嘲弄的笑聲,可于清瑤的面色卻不顯半分異色。橫笛于面,她略低了頭,湊近竹笛左端,以唇覆在吹孔上,香腮微動,一縷清音悠揚而起。
笛聲清越,宛如黃鶯低鳴,溪水潺潺……這水,自空山幽谷而出,流過山澗,轉出青山,匯入小河,如同一個黃鬢女童,歡快地一路奔流,直入大江……
流水漸沉、漸穩,漸漸平靜,漸如及笄之少女,帶著恬靜、平和的氣質,緩緩地一路向東……
笛聲乍起時,眾人還未太在意,可聽到此處,便有人低聲道:“《春江花月夜》?可是奇了,從前只聽人用古琴奏過,卻不曾想原來這曲子也可用笛子吹……”
雖然說話的聲音頗低,可于清瑤還是敏感地聽在耳中。她剛才說因于鈺而學笛,是實情,可是能吹、吹得好卻是在那個夢里。春閨寂落,總是要有些東西來慰藉她的孤苦。
這一曲《春江花月夜》,就是她在那時候從古琴曲轉化而來的。只是在那夢中,她不過是自娛自樂,從未在人前吹奏過。眼下這樣奏出,她委實不知會不會打動在場眾人。
雖然面上不顯,可心中到底有些惶急,又想起夢中種種,不由漸生哀凄之感。情緒激蕩,她忽覺口中一熱,竟仿佛有一股熱流自心底竄出,經由她的唇舌注入手中竹笛。
先是一驚,旋即明了。她定下心神,只把滿腔幽怨訴于笛聲。
一曲《春江花月夜》婉轉如泣,纏綿流轉……在場眾人原本還不甚在意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隨著音樂起伏,眼神漸漸迷離,神情也漸漸恍惚,好像真的陷入了迷夢一般。
就連于清瑤也隨著自己的笛聲而陷入夢境般地恍惚起來。好像真的看到那條曲曲折折流過原野的大江。寧靜的春夜,皎潔的月光,艷的花,綠的樹,白的沙……遠山近水皆有情……
是誰?獨登高樓,遠望江上孤帆漸遠;是誰?在江舟之上,以箸敲擊著盛滿濁酒的粗陶碗,哀唱離歌;是誰?遠在千里之外,望月懷念故鄉;又是誰?在寧靜的月夜,放下手中麻衣,擦拭額上微汗時,仰望明月念起離家的游子……
淡淡的幽,淡淡的念,淡淡的思,卻并不盡是滿腔怨憤,而是帶著濃濃的情和滿滿的希望。
旅人終會回故里,思婦終會見情郎,慈母也還是會盼回離家萬里的愛子……
這月下,這春夜,繁花落處,總有太多情思動人心魄……
笛聲漸渺,最終只余一縷清音,便終歸于寧靜。可是,笛聲雖渺,牡丹園中眾人卻沒有一個人動的。就連于清瑤自己,也執著竹笛,久久未能從方才所感受到的意境中回過神來。
原來,她的異能還能這樣用——以樂惑人,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輕輕吁了一聲,她抬起眼來,目光還未掃過眾人,已先聽到有人輕輕擊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