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真厲害,就讓他把船資也吐出來。”蕭二郎見墨紫換張銀票出來,這次他點頭讓隨從們收了,“小懲大戒。最好他以后學乖,知道該站在哪一方。我也是看在同船份上,教教他。”
看來,墨哥把蕭白羽得罪慘了。仲安見蕭二郎已經往元澄那邊走去,自己也趕緊跟上。
他邊跟邊說,“你瞧他方才對咱們說話的樣子,是咱們常在他身上見到的,賊油賊滑的小人物。但回想起那日在船上他盛怒之下,竟是非同小可。他怎么可能會學得乖,教得會?再說現在,這頭討好還沒完,我才稍微漏個風,他撒丫子跑那頭送錢去。真不知他是笨,還是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這么做,誰都知道他剛剛說的全是假話了。”
蕭二郎認為當然是沒將他們放在眼里。姓墨的這廝,聰明過頭,哪里會笨?目光冷冷一掃,停留在無力而被架著的男子身上。元澄,付了多少船資讓人跟條忠狗一樣?已經是階下囚,還為他忙前顧后。
“仲安,你此行帶著那人,一定要多加小心。他詭計多端,陰狠狡詐,不知何時就耍花招要逃脫,你可千萬別大意。”蕭二郎提醒好友,“還有,一路避開熱鬧地,免得讓那伙人知道了,半路來截。”
那伙人,就是當夜第一批劫囚的蒙面人。如他所料不錯,應該是永福號在驚魚灘前遇到的大求人,或與他們有關。
“幸好我們確定他不會武功,不然就算拉上石磊,我也未必有把握。非你不可。”商量下來,六人分兩批走。一來,掩人耳目,轉移注意。二來,他們此行還有一樁事未完成。
“你若是這么想,我可跟你一換。”蕭二郎寧可押人。
仲安怎能不了,卻搖搖頭,一本正經拒絕,“那怎么行?一個是你的姨娘,又不是我的。另一個是你的弟媳。還不是我的。蕭家迎親送親,自然要由蕭家子弟領著頭。你老弟不肯出面,你這個當哥哥的,就要代勞了。”
蕭二郎不理仲安,提起自己那個好弟弟。沒什么可說的。
這時,兩人離得墨紫很近了,能聽到她在那兒左一個拜托。右一個照應。
“二位官差大人,這銀子用剩下的,就歸你們。不用兩位太麻煩,幫元先生請個大夫。抓點藥,一路跟你們喝點湯湯水水就行。雖然你們抓到他也算功勞不小。不過活人總比死人的用場大得多,你們說是不是?”
那二位雖說是上頭允了之后才收得銀子,但不得不承認,私貨販子講得有理,第一貪官活著遠比死了價值大。
蕭二郎本想說,這銀子照他說的花法,也不會剩多少了。然而,最終還是裝作不知,催那二人押著人上岸。
“且慢。”墨紫又說這兩個字。
若不考慮到自己的身份,蕭二郎想像石磊那樣沖動一回。一劍把姓墨的舌頭削下來,看他還動不動且慢,時不時生事。
“你又想怎樣?”賄賂的銀子。他可以睜一眼閉一眼。請大夫的事,他也暗地應允了。這人卻沒完沒了。
“蕭將軍莫氣。我不想怎的,就和元先生道個別罷了。”面對蕭二郎的不耐,墨紫突然耐心無比,言辭不再鋒利非常。原因無他,因她想辦的事,都盡了力,也沒必要再句句帶刺去刺激對方。
蕭二郎聽得墨紫語氣緩和,一時調適不過來,反倒有些愣住。
他那兒一愣,別人以為是默許,當然更沒有理由呼喝墨紫接下來的行為了。
墨紫一招手,早站好山頭的岑二托著大木盤過來,上面放著不大的包袱,一把酒壺兩個杯子,還有一個小巧玲瓏的木瓶子。
“元先生,這包袱里頭放了兩套干凈的舊衣服,給你路上換用。木瓶子可裝清水隨身帶著,瓶蓋子這么擰著開和關。”墨紫示范了一下,惹得幾雙眼睛好奇盯著看,只管接著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別,愿先生一路順風,逢兇化吉。”
“且慢。”蕭二郎終于想到此子狡猾,也學墨紫且慢一回,遂吩咐架著元澄的兩人,“查清楚,沒混進什么不該在里面的東西。”
于是,包袱被打開了,兩套衣服揪得凌亂無比,再隨意塞回去,看上去比先前膨大了數倍。于是,木瓶子被檢查了,左擰右扭,覺得新奇,還重復了好幾次,又仔細看是否有藏起來的名堂。酒壺打開蓋,往里面瞧有沒有古怪。最終,那二人對蕭二郎和仲安搖搖頭。
蕭二郎的目光一直跟著他們檢查,待他們搖頭后,上前拿起木瓶,指著木蓋子,問墨紫,“這是何物?”
“蓋子。”瓶蓋這東西,別小看它的設計難度,無法理解原理的話,普通人不能立刻明白。墨紫就篤定這位二郎神大將軍不明白。
蓋子?蕭二郎仿著剛才隨從們的動作,將它擰開,攤在手心里看,發現里面刻著一道道旋紋。再將它擰上瓶口,兩圈后就擰不動了,用力拔,也拔不開。把瓶子倒過來,滴水不漏,比木塞管用得多。他覺得這小東西有古怪,想找個借口毀去,卻又覺可惜。因為不管怎么看,雖然古里古怪,但總不可能在這樣的小瓶子里藏逃跑的工具。
仲安也拿過去試了試,他比蕭二郎敢對墨紫直言,問道,“這瓶蓋有意思,不知墨哥從哪里得來?”
“從一個過海商人處得之。”墨紫隨口胡編。
趁他們專注那蓋子時,她斟了兩杯茶,將其中一杯送進元澄手里,“先生,趁熱喝了吧,還有一段很長的辛苦路要走。”
元澄抬起頭,五官依舊可怖,虛弱地謝過墨紫。一飲而盡。然后,那雙腫包的眼睛縫里,精光乍現即散。
“多謝墨哥為元某所做的一切,元某若能逃過此劫,必報你救命一恩。”聲音比原先模糊不清,好像內傷更重了那般,有氣無力。
“先生雖是名聲不好,我墨哥的名聲也沒好到哪兒去,但信昨日種種且死了便罷。我只覺與先生投緣,略盡綿薄之力。如今要看先生的造化了。”墨紫認識元澄后,對于古人動不動就把酒言歡,送君千里這些知心相交有所理解。
永福號上,大風起兮云飛揚。江水蒼蒼,天茫茫。兩杯清茶相碰的脆音。那么令人蕩氣回腸。缺乏物質高端上的享受,古人們在精神上比現代人更為飽滿。千里迢迢,去尋訪一位故友。經年苦旅。就為看大山河川。一首感悟的詩,一闕隨唱的詞,流傳過萬里,跨越過時空。真是。心神俱動的豪氣和坦懷。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敢愛敢恨,最贏得這個時代的尊重和贊美。
即便,對很多人來說,元澄是個罪不可恕的大貪官和叛黨余孽。可她,用自己的眼,看不到這個人身上的惡劣。那,只是一個窮途末路的人,一個身懷國恨家仇卻無奈可憐的人,一個得到過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人。或許,她不夠正義;或許。她財迷心竅;或許,他與她在本質上有著某種相似的共鳴;或許,若他還在宰相的位置上。她不會待見這個人。當然,她一開始愿意幫他。純粹是各取所需的想法。現在嘛,倒有點像忘年交?還是臭味相投?
最終,包袱也好,瓶子也好,蕭二郎和仲安都同意讓元澄帶著。無論怎么警覺,實在看不出這些東西能有什么可讓元澄利用之處。
看元澄被帶下船,上了早已等在岸上的馬車,墨紫就聽到蕭二郎喊她。
“蕭將軍還有事?”她側過臉,沒什么可說了的輕松神色。
蕭二郎大掌一攤,“我的東西可以還了吧?”
“什么東西?”心情太輕松,以至于想不起來,墨紫眨眨眼,有些呆樣。
“墨老弟,你該不會想私吞了他的傳家寶吧?”元澄的事解決,仲安就開起玩笑來了,“別怪我事先沒提醒你,千萬別打那主意,不然――”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
“啊!是,是。”墨紫想起蕭二郎的抵押品,連忙從懷里掏出一個荷包,倒著口,那金屬疙瘩就掉到她手心里。“瞧我的記性。決不是想私吞,真是忘了。”私吞水凈珠,誰都能理解。私吞這金屬塊,送進當鋪,說不定一文不值。反正,她看不出價值。
“蕭將軍,原物奉還,兩不相欠。還請將軍記得自己的承諾,以后別找我東家和望秋樓的麻煩。那么,我們這些人也把嘴閉得牢牢的。而且,也不知我說沒說,這趟貨走完,我東家從今以后就收手不做了。要是你們再要到人家地盤上劫什么官兒,得找別人。”好了,話都說完了。
這個人對他說話,為何總聽著刺耳朵?蕭二郎哼了一聲,大手伸過來,拿走他的東西。
仲安見氣氛又要不對,就拉著蕭二郎上舢板,拱手告別,“墨哥,我看你的香囊精致,定是你心上人繡給你的。離家數日,想必她思郎心切,我等不耽誤你回家,就此別過,后會……無期。”
墨紫對著他們的身影噗哧一笑。心上人?
此時,灰色馬車里,元澄從口中吐出一物。
那是一枚圓形的蠟球,讓墨哥混在那杯送別茶里。
枯槁的手指輕輕將蠟球捏碎,就露出細長的字條。他展開默念,先是怔然,然后笑了。五官幾乎移位,那笑自然極丑,卻極真。尤其,出現在死氣沉沉的命運之中,仿佛注入一股生生不息的活力。
看完之后,元澄將蠟球涂擠在車底板縫里,而字條放回嘴里,嚼碎了吞下。頭靠著車壁,目光透過黑布簾子,望向永福號,蒼白干裂的唇嚅動。那是一串話,但聞幾個字――
“與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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