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兩座新墳,安葬于霍氏墓園。
未滿八歲而夭折,是為無服之殤。為了讓孩子好生投胎轉世,不得立碑,不得戴孝。但在兩座新墳四周,卻給細心的少年精心種下了兩圈白玉簪。等到來年花開之際,就是兩個雪白芳香的小花圈,守護著這一對可憐的孩子。
“差不多了,都回去吧。”阮玉竹收拾起竹籃里的東西,愛憐而傷感的目光再一次注視著相鄰的兩座新墳,“五兒能有珠兒作伴,想來也不會太寂寞了。阿喬,你說是么?”
木喬輕輕點頭,“夫人,謝謝您。”
若不是霍家好說話,岑掌珠還不知能葬于何處。就沖這一點,她是真心感激霍家人。
不經意的交換目光間,卻發現那女孩的眼神中竟流露出和自己一樣痛失愛女般的心痛。可只一瞬,便躲閃了開去。這或許是女子的天性?阮玉竹沒有多想。
招呼還在墳頭認真培土的幾個男孩離開,心中卻是嘆息。若是女兒還活著,也該有木喬這么大了。只可惜小姑娘還沒到周歲便夭折了,只得把她的尸骨收在甕中,直到今日才和岑家的小女孩同葬在家園墓地里。
這些天,木喬安靜多了,再不象那日一般情緒激烈的鬧著要報仇。但這份安靜里,卻蘊藏著幾乎不屬于八歲小女孩的沉穩,讓人未免有些憂心。
還有那個叫展云飛的男孩子,這幾天也總是神神秘秘的跑來跑來,不知在計劃著些什么事。阮玉竹想,他們要攤牌,也應該就在這一兩日了。
“夫人,我們回去后,能請你和老爺一起說說話么?”從墓園出來,木喬就慎重的向阮玉竹提出申請。
阮玉竹剛想應下,卻從后面追來十幾個農婦,撲通在她面前跪下,哭喪著臉作揖,“夫人,求您行行好,不要收我們家的田吧。”
“我們一家十幾口,全指著那幾畝田過活。您要是收了田,讓我們吃什么呢?”
“您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還是把田給我們吧!”
“這是怎么說話的?”十七歲的甘泰趕上前來,酷似其父的一張長方臉,一激動就漲得通紅,“什么叫做我們收了你們的田?那本來就是我們家的田,從前白給你們種,那是我們老爺夫人心善。現在我們自己要過日子,怎么就不能收回去了?”
“喲!你算是哪根蔥哪根蒜,我們自跟夫人說話,有你這做下人插嘴的份兒么?”一個吊梢眼,尖嘴猴腮的中年婦人陰陽怪氣的道,“那田可是從祖輩上起就傳我們家的,從前的霍老爺和霍夫人可都是出了名的大善人,怎么到如今世道竟變了?虧得還是做過相爺的人家呢,要是大方點,索性給我們又怎樣了?”
“刑嫂子,你說話不要太難聽!”甘泰來了鄉下幾次,認得這些佃戶了,知道今兒這事肯定又是她這刺頭兒挑起,忿忿的道,“我雖是下人,可也起碼知道一個理字!從祖輩上起就傳給你們家種的田,我們多少年才回來收幾斤租子,你們還推三阻四不肯給,良心真是給狗吃了!”
“你說誰呢?說誰呢!你是跟著相爺夫人讀了書,明白事理,我們沒讀過書,不明白事理。那你們何必還跟我們這些鄉下人一般見識,要回來收什么租子?”刑嫂子面上是與甘泰拌嘴,但那雙吊梢眼卻是一直掃著阮玉竹的。
話里夾槍帶棒的意思,阮玉竹不是不明白。當下臉也微微紅了,正想與她們講講道理,霍梓文站上前來,清冷的目光掃了這些莊戶婆娘們一眼,“娘,這地咱們就別收了……”
刑嫂子當即就一拍大腿,樂得呲牙裂嘴合不攏,“還是少爺大方!”
可霍梓文接下來一句讓她們徹底傻眼了,“不如索性賣了,另置換些新地吧。”
“少爺說得對!”甘泰立即高聲附和,“哼,白給這起子不知感恩的人種,還不如索性賣了干凈!”
“阿泰!”阮玉竹低喝了一句,又瞥了兒子一眼,目光里很不贊同,卻沒有當眾指責,而是和顏悅色對那些農婦們解釋,
“這些田地要如何處理,我得跟我家老爺再商量商量。你們也別著急,大伙兒鄉里鄉親這么多年,我們霍家怎么會斷了你們的生計?只是我們也有我們的難處。不如這樣,你們先回家去,三日之后,我們會再到鄉下來,到時你們各家出一個代表,大伙兒一起坐下把事情好生議一議,看是怎么辦好,行么?今日,我們才給家里孩子辦了后事,實在是勞神乏力,且讓我們回去先歇歇吧。”
這一番話,說得還是很合情合理的。
莊戶人家就是再不曉事,也知道挑這個時候纏著人家實在是不合適。大伙兒嘀嘀咕咕議論一陣,有位胖嬸子就問了,“那霍夫人,您到底要不要賣地啊?”
“就是啊,您先給個準話吧!”
阮玉竹只覺頭痛之極,這樣事情怎好一下說死?
卻聽木喬軟糯的童音淡淡插進話來,“剛剛干娘已經說了,這事要回去跟干爹商量了才能做決定。幾位嬸子何必一定要逼著我干娘現在就給個準話呢?我家老爺雖是相爺,但為官清正,這些年來給鄉親們做過些什么,大伙兒心里都有數。霍家的田地白給你們種了這么多年,又托賴著官家,光這賦稅一年都能省下好些錢糧吧?各位嬸子得人恩惠,霍家也沒要你們報答,不過是想正常的收些田租。若是你們實在不愿意,但咱們只好公事公辦了。當然,也有些特別困難的人家,我們老爺夫人心善,還是會適當照顧些。但那些家境還不錯的,可就不要想混在里頭打抽豐了。”
就聽那刑嫂子又帶頭嚷嚷,“我們家家都困難!大伙兒說是不是?”
就是就是,這話當然大家都要附合。
木喬沉靜的目光望著她們,露出一抹鄙夷,“誰真困難,誰假困難,可不是你們說了算的。甘泰哥哥,你在這村里也來了好幾趟了,想必都是熟的。不知有沒有把霍家分給他們的田地,還有各家的情況摸清楚?”
“早弄清楚了,全在爹那兒記著呢!”
“現在既然各位嬸子都在,那不如我們就跟去各家再看一眼,回頭也好跟爹爹說說,作個參照。娘,您先帶弟妹回去歇著吧,我和泰哥留下就行。”霍梓文腦子聰明,一聽木喬這話,心里就雪亮了。
她故意說個活話,會區別情況對待,就是要逐個擊破,瓦解他們的聯盟。那就不如打鐵趁熱,讓他們還沒有準備好的時候打個措手不及,是最能彼此拆臺,揭發真相的。
阮玉竹見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也只好由著兒子去了。不過倒是對木喬的表現很是驚喜,虧這孩子怎么想起來,官田有免賦稅一說?如此一來,要談租子就容易多了。
霍梓文說要賣田,那只是個笑話。祖上置下的田地,若非遇到重大變故,豈有賣了的道理?那可是會讓鄉親們戳著脊梁骨,罵敗家子的。
她越看木喬越覺得喜歡,若是能把這女孩留下來,化去她心中的仇恨,就是件極好的貼心小棉襖。可她,會愿意留下么?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