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晴嵐做夢也沒想過這等好事會落到她頭上,她自認為余舒和她的關系比不上辛六親密,她又是世家的外姓人,那個坤翎局女御官的職位輪也輪不到她來宵想。
所以她在聽聞余舒升任了右令郎的好消息后,并沒有急著上門巴結,反而有意避嫌,這幾個月都沒有主動去見她,以免余舒也將她當成是趨炎附勢的小人。
這是司徒晴嵐在太史書苑的最后一年,再過幾個月就要卒業,她人也滿二十歲了,舅舅和舅母一心要將她嫁出去,她再不情愿,也不能賴在方家不走。可是她這樣孤苦伶仃的身世,年紀又不小了,能尋到什么好人家,現在外公是能護著她,等過幾年老人家走了,誰還會拿正眼瞧她,更有那惡毒者背后說她是個克父克母的喪門星。
她原以為自己的一生不過如此了,誰知會有驚喜等在前面。
文少安在太史書苑找到司徒晴嵐,誰也沒有聲張,將她帶往司天監去見余舒。司徒晴嵐一路上懷揣著激動的心情,雖然文少安沒有對她說明,但她猜到了余舒為何找她,她不敢多想,唯恐會是一場妄想。
這是她第一次進到坤翎局內部,整潔的庭院和繁多的花草不似一般官衙威嚴,籠罩在綠蔭下的樓臺讓她心生向往,再一次喚醒她對平庸的不甘。
大廳里辦事的官員向她投來好奇的目光,但還是各忙各的,沒有好事者上前問詢,文少安將她領到二樓,花廳西邊是陽臺,東邊是四扇雕花門,他走上前輕叩門扉。
“大人,司徒姑娘到了。”
聽到門內傳出一聲“進來”,文少安將推開中間兩扇屋門,司徒晴嵐兩耳空空地走進去,抬頭只見東窗下擺著一張紫檀八足螭紋大書案,余舒背著光坐在椅子上,看不清面容,兩肩北斗星宮熠熠生輝,近在眼前,卻高高在上,一身榮華不可冒犯。
司徒晴嵐不由地局促起來,一時也不知該不該行禮問候。卻見余舒放下卷宗,起身繞出來,朝她招手,語調輕快道:“你來了,這邊坐。”
文少安無聲地退下了,司徒晴嵐束手束腳地坐到了茶座上,這時抬頭,才看清了余舒的面容,毫不設防地被她眉心的火焰灼痛了眼睛,只一眼便垂下視線不敢與她對視。
余舒仿佛沒有察覺到她的拘謹,自顧自地開口寒暄:“我們有幾個月沒見了吧,方院士近來身體可好?”
司徒晴嵐道:“外公身骨健朗,只是先皇去后頗多傷神,有些精神不濟。”其實方子敬的身體這半年大不如前了,若不是為了一群不爭氣的子孫后代,早該辭去院士一職,效仿辛老院士歸家頤養天年了。
余舒竟好像學了讀心術一般,順著她的話說道:“方院士年事已高,不該再過操勞,教書累人,你怎么不勸勸他盡早卸任回家榮養。”
司徒晴嵐苦笑,“我勸過了,可他老人家脾氣倔,哪里聽得進去我的話。”
余舒淡淡一笑,意有所指道:“只怕他不是脾氣倔,而是放不下心。”京城十二府世家表面風光,卻已到了青黃不接的地步,好一點的像是辛家,辛雅人到中年,又在司天監供職,能為自家謀劃。而像方家之流,不是后繼無人,便是擠破頭都進不來司天監,只能守著一座大易館勉強維護世家的臉面。
司徒晴嵐臉色一黯,膝上十指緊纏,內心的煎熬讓她無法再假裝淡定,她起身站到了余舒面前,鼓足了勇氣開口:“我知道坤翎局女御官的職位你還留著,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試試?”
余舒手臂搭在桌面上,瘦長的手指輕叩著彩瓷茶蓋,每一下仿佛都敲在人心頭,她目光審視著司徒晴嵐,放緩了語氣問她道:“你現在是以朋友的名義拜托我,還是以司徒晴嵐的身份請求我?”
司徒晴嵐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余舒的意思,她有短暫的猶豫,然后便躬身拜下——
“今日來的是司徒晴嵐,沒有別人。”她要投靠余舒,便不能再假借朋友之名,這個選擇看似為難,卻恰恰讓她認清了自己。
余舒穩穩地托住了她的手肘,將她扶起來,順手在她肩膀上拍道:“明日我便到大提點面前舉薦你出任女御官,事成之前,你先不要對人提起。”
司徒晴嵐按捺不住欣喜,點頭應承。
直到她走出司天監的大門,腳步仍有些虛浮,她婉拒了文少安相送,頭頂烈日,一路走回了方府。像往常一樣進門先到上房去見她外祖母,面對兩位舅母一如既往的冷嘲熱諷,她的心情卻是前所未有的平和。
因為她知道,很快她就不必再做個寄人籬下的孤女了。
余舒推舉了司徒晴嵐,大提點只是問了問其人的來歷與品性,便由她做主。
“下個月就是登基大典,我會選個合適的時機,讓你接替我的位置,”朱慕昭帶著她在太曦樓菊花的涼亭坐下,交待起后事。
“任奇鳴還任少監,坤翎局右令郎我欲使呂夫人復職,有他們兩個人聽命于你,介時就算有人不服,也影響不了大局。”
“全憑太書安排。”余舒心中不是沒有成算,司天監三司兩局,會記司的主事官辛雅被她抓著把柄,天文局的崔秀一不足為患,坤翎局早就被她收服了。等她做了大提點,宗正司就是她囊中之物,任奇鳴騎不到她的頭上,余下一個太承司獨木難支,曹左令要是個聰明人,就不會和她過不去。
朱慕昭滿意地看著她愈發沉穩的氣度,話鋒一轉,語重心長地對她道:“別的我不擔心,你的手段不差,鎮住司天監不難,只是時早時晚。我怕的是你因為手中權勢,就荒廢了易學上的精進,需知大提點這三個字,擁有的不僅是無上的榮譽,更是全天下千千萬萬學易之人的表率,你要掌控司天監,要輔佐皇帝,就必須要有獨占鰲頭的能為。”
余舒把他的勸誡聽進去,不由地皺眉凝思。
朱慕昭又道:“若是有《玄女六壬書》在手,你大可無虞。但你沒有那等通天的本領,就要博采眾家,取長補短。你確有一門斷死奇術,卻是諸多極限,不能信手拈來,倒不如我的大洞明術可以練到極境,另人生畏。我在任這十幾年,從未有一日放松懈怠,不僅是朱家秘術,就連其他世家的獨門絕學,我也都有涉獵。你不要小看京城十二府世家,若無過人之處,他們的先輩又豈能助得圣祖打下江山,可惜他們后人平庸無志,糟蹋了各種稀世絕學,不能將它們發揚光大。”
余舒抬起頭,雙目如炬地望著他,眼中寫滿了想往與期待。
朱慕昭豁達地笑了,伸出手掌一一細數:“呂家的風月寶鑒,方家的千面相術,崔家的靈言術,任家的九陰堪輿學,秦家的降雨訣,孔家的八陣圖最后便是我朱家的大洞明術,這十二般絕學,我可以破例傳給你一樣,由你自己來選,至于能夠學到何種境界,就看你的機緣了。”
聞言,余舒面泛潮紅,略有些失態地問道:“太書所言當真?”
“何故騙你。”
余舒起身道:“容我考慮一下。”
朱慕昭擺擺手,由她去了。余舒一個人行至湖邊,低頭看著腳下碧波,投映出她年輕卻毫無朝氣的臉,她心頭那一團火熱瞬間便被澆熄了,冷靜下來后,她才原路走回涼亭。
“想好了?”朱慕昭問。
“太書,我能否學習朱家的大洞明術。”十二府絕學任她挑選,聽起來十分誘人,可是以她的資質,只有學習大洞明術,才有機會在朱慕昭的親身教導下得到真傳。
同樣是作為沒有《玄女六壬書》的大提點,朱慕昭可以憑借大洞明術威懾朝堂,她何必要另辟奇徑,舍近求遠呢?朱家的大洞明術,加上她的禍時法則,說不定能有意想不到的驚喜。
朱慕昭看起來毫不意外,他點點頭,面色和藹地對她道:“自明日起,卯時你到太曦樓來。”
余舒拜謝。
三天后,司徒晴嵐的任命告身從司天監發往太史書苑,一時間人人稱羨。且不說方家上下聽到了這個好消息是會哭會笑,方子敬是老懷大慰,要不是國喪未過,不能大擺宴席,他非要為外孫女慶賀一番不可。
方子敬聽聞此事幸有余舒撮合,回到家便從他壓箱底的好東西里翻出來兩件,忍痛割愛,讓司徒晴嵐拿去謝禮,想了想,又提筆手書一封,捎給余舒,聊表謝意。
他捧著司天監發來的告身文書反復看了好幾遍,私下單獨對司徒晴嵐說道:“你日后到坤翎局供職,千萬莫失了本分,這樣大好的機遇,旁人求都求不來,你更要珍惜才是,切不可狂妄自大,惹得上司厭煩。”
司徒晴嵐溫順道:“外公的話我都懂得,我與蓮房雖是好友,到了官場上,卻只是上官與屬下,我不會得寸進尺的。”
方子敬嘆了口氣,眼神飄忽道:“人各有命,余蓮房前程了得,你竟是遇見貴人了。”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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