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八十章有女名阿離
李天逍沖她眨了眨眼,云羅適時住了口不問。舒虺璩丣到了閣中,他揮退了侍從褪下外衣。云羅只覺得眼前一亮,只見燭火下他身上金鱗閃閃,炫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
她吃驚上前撫摸,觸手處一片冰涼。其質輕軟卻堅硬無比。
“這是百年的金蟒剝下的皮,聽說這種蟒可以蛻成蛟龍,然后千年之后就能飛升成龍。”李天逍道,“這種金鱗皮做護身的軟甲最是方便,刀槍不入,水火不能毀去。全天下估計也就只有一件。”
云羅還是第一次見這種寶物。她輕撫過金蟒皮,眸色復雜:“殿下,你早就料到了是嗎?”
李天逍微微詫異看著她,似乎沒料到云羅看得這么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道:“最近晉國朝野也不平靜,從前一些與本殿交好的大臣不知為何開始批評本殿的所作所為。要不是本殿從前還有赫赫戰功,名望深廣,簡直就無法抵擋他們的悠悠之口。嬗”
他還從未和她說起過朝堂,那對她來說十分陌生卻不見硝煙的所在。
云羅一笑,柔聲道:“殿下不會這么輕易就服輸的。”
李天逍傲然笑道:“那是自然。我不容許有人毀了晉國。例”
他的口氣中有滿滿的堅決。云羅心中一動,也跟著勉強笑了起來。
她當時不知,這便是他最堅定的心愿與信仰。更不知將來某一日,分崩離析的情愛中這一句傷了兩人千百回……
刺客的事云羅不敢與他多談,畢竟這涉及到了皇室秘辛。左右不過是爭權奪勢,你來我往,置人死地罷了。他不說,她亦是不再問。
兩人寬衣就寢,云羅忽地想起一件事,伏在他的胸前柔聲問道:“殿下七夕時會回別苑嗎?”
李天逍一怔,眸光深深地看著她,半晌才點了點頭。云羅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把頭埋在了他的懷中微微含笑,沉入了夢鄉中。
府中七夕節未因為靈華寺中前的刺殺而減少一分熱度。照例熱熱鬧鬧起來,侍女們紛紛準備貢品,抓蜘蛛放入錦盒中。云羅含笑看著凝香與幾位相熟的侍女們忙得不亦樂乎。
凝香帶來一位侍女,云羅一看不由笑了,道:“這位不是海珠姑娘嗎?許久不見。”
她還記得初入別苑與其他姬妾格格不入,是她勸得自己邁出那第一步。一介小小的侍女卻隱藏著大智慧,令她印象頗深。
海珠不知云羅竟然記得自己,吃驚之余感動道:“沒想到華奉儀竟然還記得奴婢。”
云羅美眸流轉,熠熠煥光,問道:“你如今在哪里做事?”
海珠道:“在薛昭訓處做些雜事。”
云羅打量她上下,只見她雖著侍女衣衫卻是去年舊了的。看樣子她在薛昭訓處過得也不怎么自在。
云羅一笑,柔聲問道:“我這邊挺缺人手的,不知海珠姑娘可否過來我這里做事,也能與我作伴。”
海珠眼中一亮,可頃刻便黯然。她輕嘆道:“華奉儀的心意奴婢心領了。只是一人不侍二主,背主之人華奉儀還肯放心用嗎?”
云羅笑意輕淺,淡淡道:“我知海珠姑娘心中顧慮,但是與其在別處做個無關痛癢的人,還不如在我這起碼可以施展拳腳,得到大用。”
海珠有所意動,卻依舊沉吟不定。
云羅問道:“海珠姑娘是不是有什么難處?”
海珠看了看四周輕聲道:“是因為薛昭訓恐怕不喜。”
云羅聞言想起薛昭訓那年輕卻過早古板嚴肅的臉色。她皺眉想了想,道:“等有機會我會去試探一下薛昭訓。”
海珠低聲道:“薛昭訓其實為人不錯,但是她凡事喜歡循規蹈矩,若是華奉儀前去討人,她恐怕心中會暗恨了華奉儀。薛昭訓在府中日久,有時候不要小看盤根錯節卻其貌不揚的大樹。”她說完告辭退了下去。
云羅看著她離去的方向,不由笑著自語道:“好一個伶俐的人兒。”
夜晚降臨,云羅穿上一件緋紅色的曳地長裙,她甚少著如此艷色衣衫,凝香看得幾乎移不開目光。云羅見她贊嘆,笑著在房中打了個水袖,拗了個身段。她身量修長,容色絕美,這一顰一笑,一招一式如驚鴻一瞥,令人久久難以忘懷。
凝香看得怔忪住,回過神來嘆道:“華奉儀若是在月下來這么一下,那可是天上的七仙女下了凡塵了!”
她抓著云羅的長袖,眼中有熱切:“華奉儀方才那一下是什么舞?”
云羅笑了笑,淡淡道:“是從長安傳來的霓裳羽衣曲的一小段,我看別的舞姬跳得好也就偷偷學了幾招。好看嗎?”
“好看!好看!要是今夜跳給太子殿下看見一定從此將華奉儀捧在了手心中。”凝香篤定道,“我還從未見過比華奉儀更好看的美人呢!”
云羅微微一笑,只是不語。
夜越來越深了,侍女們在花園中擺上貢品,放上香案,誠心祈求。云羅坐在亭中久久等候。
凝香拜月歸來見她依舊一人枯坐在亭中,不由好奇問道:“華奉儀在等什么呢?”
云羅看著孤零零的月兒,忽地失笑:“沒什么。只是方才對月兒許了個愿望,可是好像不能達成。”
凝香好奇,問道:“華奉儀許了什么愿望呢?”
云羅只是不語,半晌她問道:“你可知道殿下回了別苑了嗎?”
凝香想了想,道:“聽說回了。只是去了流云閣看望太子妃了。”
云羅沉默了一會,道:“按理也是合該如此的。”
凝香隱約猜出了她等待的人是誰,連忙安慰道:“華奉儀別擔心,這幾日殿下都是來望月閣過夜的。許是陪完了太子妃娘娘就過來呢!”
云羅點了點頭,下了亭子,柔聲道:“走吧。夜深了。”
凝香見她面色平靜也就放下了心來。主仆兩人往閣中走去,忽地樹下陰影處有個聲音懶洋洋傳來:“你等待的人注定不會前來。云羅,你還是這么傻,讓我說你什么才好呢!”
云羅一怔,凝香更是嚇了一跳,喝道:“是誰!你怎么的進來這里!”
云羅眸色復雜,對凝香道:“凝香先回去吧。”
凝香欲言又止,但看她神色無波,便施了一禮退下。
云羅看著陰影處,冷冷一笑:“鳳公子怎么知道我在等待誰呢?”
那人從陰影處慢慢走了出來。月華皎潔,灑在了他的身上,光華滿目都不如他面上那一笑的風華無限。
他手中執著一柄折扇,輕敲手心,慢條斯理地笑道:“七夕之夜,與情郎相會月下,聽說能長長久久,一生一世。難道你等的人不是李天逍?”
云羅眸中一緊,隨即冷笑:“就算我等的是殿下與你又何干系?再者,我若不等他,難道還要重蹈覆轍等待一個絕情絕義的負心郎?”
鳳朝歌聞言深深看著她,良久無言。
云羅心中升起一股煩躁,冷然轉身道:“夜深了,鳳公子還是趕緊出府去吧。鳳公子別以為自己福大命大。若我的名聲再被你毀一次,我定要叫阿晉殺了你以泄我心頭之恨!”
她說著匆匆轉身離開。眼前人影一晃,鳳朝歌不知怎么的就到了她跟前。云羅收勢不住幾乎要撞入他的懷中。
她撩眼冷冷看著眼前糾纏不休的鳳朝歌,口氣已冷硬:“讓開!”
鳳朝歌忽地露齒一笑,笑得玩味:“你想知道你心中那人到底在哪里嗎?”
云羅冷冷嘲弄:“你打擊不了我的,鳳朝歌。我是他的侍妾,自然知道他有那么多姬妾可以寵幸。”
鳳朝歌搖頭一笑,出乎意料地脾氣很好,溫聲道:“他不在別苑中哪位的姬妾處。除了我,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過你愿意我可以告訴你,還能帶你去親眼看一看。”
云羅一怔,半晌才問道:“他……去了哪里?”
鳳朝歌含笑不語,只是那一雙眼睛看著她,帶著她厭惡的深深憐憫。
云羅猛地推開他,冷笑反擊:“鳳朝歌,別故弄玄虛了。你若要說什么就說吧。我華云羅可不是任由你玩弄在手中的一個什么玩物。”
鳳朝歌臉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淡淡道:“蒼天可鑒,昀兒,我從未把你看成什么玩物。”
他的聲音蕭索低沉,令她微微恍惚回到華府中那一段柔軟的日子中。花架下,他含笑看著她,低聲絮語……
她猛地醒悟過來,明眸射出刻骨的恨意,一字一頓冷聲道:“不要叫我昀兒!”
鳳朝歌一笑,轉身向外走去,風中傳來他冷淡的聲音:“你若要知道他去了哪里,你便跟著我去看一看……”
云羅站在原地猶豫不決。這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如此難以決斷。明知道鳳朝歌所說所做一定別有目的,也明明知道也許跟去一定會后悔,但是為何平靜的心還是如此惶惶無著。
終于,她眸色一定,提著裙裾悄悄跟著鳳朝歌而去……
眼前的路很難走,夜色很深了,天上明月光也照不清眼前的一切。云羅提著裙裾,走得渾身都熱出了層層汗水。鳳朝歌就在不遠處,他時不時停下來等她跟上。
兩人都沒提燈籠,一前一后,氣氛詭異地相隔幾丈。
云羅一邊走,一邊時不時抬頭看著他的背影,心緒漸漸復雜。他就在眼前,身量依然挺秀容色如昔。初見他執劍而立,風流俊美與英氣傲然如今都統統折成了人畜無害的翩翩佳公子和智謀無雙的人下之臣。
她不知他如何適應了晉國的風土人情,更不知他如何從堂堂二皇子熬折下一身傲骨,屈居李天逍之下。她初時入太子府尚如此艱難,想必對他來說一定也是千難萬難才能站在了李天逍的身邊,成為他的心腹之人。
不知不覺,她眼中的恨意漸消散了些許,有一絲悲涼縈繞在心頭,令腳步越發沉重。
如果沒有那一場宮變,如果父親沒有死,如果華家還沒有敗……她忽地走不動,一種說不出的心緒此時堵在心口堵得難受之極。
她慢慢依在了一旁的花樹下。鳳朝歌察覺到她沒跟來,皺眉走到她身邊,問道:“你怎么了?反悔了嗎?不愿去看清楚真相了嗎?”
云羅忽地輕笑:“看與不看有什么用處嗎?我想要的不是這些。”
她說得沒頭沒腦,不知在指的是什么。鳳朝歌良久看著月下她那一張素白卻傾城的面。
他冷笑譏諷:“那你想要什么?你這般費盡心思等著他不就是為了他從此心中只有你一人,恩寵無以復加嗎?”
云羅定定看著他,忽地嫣然一笑,柔聲道:“是,我是要他李天逍從此心中只有我一人,恩寵無以復加,容華富貴唾手可得。因為曾經有人曾給我許過承諾。他說,他要取東海的明珠,西域的七彩瑪瑙,南疆的千年香木,極北之地的狐裘贈予我,還要建一座獨一無二的的宮殿,一輩子都不會離開我的身邊。”
“他做不到的,李天逍總能做到。”
鳳朝歌臉色漸漸變了,一雙黑曜石般的眸子閃著陰沉的眸光,仿佛要將她生吃入腹。
他進她一尺,她敬他一丈。
她似笑非笑迎上他森冷的目光。他實在不應該把她留在這個世上,她也實在不應該碰上他。
這世間唯有她能一眼看出他虛無的表象,直指他的內心卑劣。這世間也唯有他可以令她想起那慘痛的過往,那痛入骨髓中的分崩離析……
兩人終于漸漸殊途同歸,相殺相憎,無休無止。
“走吧!”鳳朝歌終于收回目光,冷冷道。
他走在了前面,再也不回頭看她一眼。云羅慢慢跟上。
終于兩人來到一處似乎廢舊了許久的院落中。云羅看去,只見這院中有燈光漏出。她皺眉,來別苑兩月有余,她還未曾見過這地方。不知這里是什么地方。
“輕一點。”鳳朝歌冷冷道:“看一眼你就明白了。”
他帶著她打開虛掩的院門,走到一處廊下。他腳步很輕,引得云羅也不得不跟著輕手輕腳前去。他悄悄打開一扇窗欞,示意她前來看。云羅湊上前看了一眼,猛地愣住。
屋中燈火明亮,桌椅擺設整潔非常,如有人住過。當中有一方桌案,桌案上擺著幾蝶菜肴,一人正自斟自飲。那人背影熟悉,正是李天逍。
云羅定定看去,只見桌案對面的墻上一副精致的小像正默默無言地看著那飲酒之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如五雷轟頂。
“看明白了嗎?”鳳朝歌附在她的耳邊,冷冷道:“那人跟你哪里最像呢。眼睛,還有那神情……”
“他已在這里待了一個晚上,對著畫像哭哭笑笑。多情之人果然還是不能如此輕易忘了曾經的心愛之人。你在他心中又是什么呢?一具皮囊,還是一位有三分像的代替品呢?”
云羅定定看著,慢慢撫摸上自己的臉、自己的眼睛。畫像的女子果然如周昭訓所說的那樣,不是很美貌。唇太薄,顴骨太高,可是畫像中那女子畫得十分傳神,一雙嫵媚的眼似嗔似喜,帶著一種嘲弄世間冷傲。
原來,這就是他念念不忘的心愛之人。
原來,當真他還是忘不了她。
“阿離,又是一年七夕了。你可知道,你已狠心去了三年了。……阿離,你在那邊可曾想過我日日夜夜都想著你。”
“阿離,你總是這么狠心,從來不回頭看顧我一眼,獨留我在這個世間……”
“阿離,身邊的人來來去去,每一個都在說,殿下,殿下……唯有你固執地叫我天逍……你說我是你的天逍,是旁人的殿下,與你無關。”
“阿離,你走后,這個世間這么冷。我找啊找啊,終于找到如你這般笑著的女子,她叫做云羅。她很好,可是她不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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