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一天起,一直貫穿了整個正月里,圍繞著城墻進行的爭奪,便在這長達十余里的數十多處掘洞的周圍進行,城上城下的雙方都在咬牙堅持和不斷增加的傷亡中繼續進行。
除了過年的那幾天以外,城上城下的炮聲便一天也沒有停止過。
守城的軍民按照第一次守城經驗,在城根里側,對著每一個正在掘洞的地方平放下一口空缸。這種缸又叫作甕,甕口朝外,經常有一個人去聽一聽。只要農民軍開始掘洞,就會從甕口傳出聲音,掘深掘淺都能從聲音辨別出來。守城軍民根據從甕口傳出的聲音判斷,知道城下農民軍掘城并不急切,又常常停頓,所以稍稍放下心來。
守城軍民知道城下仍舊在繼續挖掘坑洞,因此更不敢放松,不時地向下邊投去燃燒的干柴。但現在這辦法已經沒有作用了。那些挖掘城墻的農民軍已經深深地藏在洞中。
由于農民軍集中了大量火炮在宋門到曹門、北門這一帶,占據了火力優勢力,給城上造成很大的威脅。城上雖然也有大炮,但是大多是固定的守城火炮,機動性遠遠不如城下。挖掘城墻的農民軍又找來了不少鐵叉和木叉,可以隨時把燃燒著的棉絮和柴火叉走。因此城上只能靠投擲磚、石、火藥包和“萬人敵”給義軍造成傷亡。但是卻沒有什么有效的辦法可以殺傷已經掘進城墻內部的農民軍。城墻下的農民軍見狀,更是士氣大振,揮動著手中的鍬鎬鋤頭拼命的掘啊,掘啊,向縱深挖掘。
在曹門以北,接近轉角的地方。已經掘了一個大洞。雖然雙方的爭奪帶來的死傷十分慘重,但畢竟是最成功的。正月十六日下午,在幾尺寬的洞口中已經向左右掘了兩丈多寬,向里邊掘了一丈多深,又向上掘了一人多高。從洞中刨出的碎磚和土塊,與死尸一起,堆在洞口的左右兩邊,也有一人多高,像兩座小山一樣。
陳永福本想縋下一批人去搶奪這個大洞。但是他又一想:洞中已有二三十個義軍,城外炮火又很猛烈,下城的人少了,無濟于事;人多了,會在著地以前就被炮火打中,或被箭射死,索性他放棄了這個打算。
正月十七日這天,從宋門到北門。長達十五里的城墻上,硝煙一陣陣騰起。又慢慢散去,經過多次的硝煙騰起和散去,黃昏漸漸來了。野外流動著灰暗的暮雹。陳永福這時站在城垛背后,看著農民軍又從遠處向城邊運來新的大炮,少說也有十幾門,另外還有數車炮彈火藥。
“該死的流賊!恁地兇頑!“他暗自詛咒了一句。心中卻對李自成所部似乎源源不斷的火藥炮彈箭矢艷羨異常。能夠圍城這么久,依舊保持著強盛的火力,陳永福心中異地而處,倘或是開封軍民圍住了李自成,能夠保持這樣的斗志和物質保障嗎?
答案是明確的。他自己都搖搖頭苦笑了幾聲。城中的官紳宗室。不貪污中飽就是極好的了。如果讓他們毀家紓難,只怕他們會立刻選擇投降李自成。
他卻不知道,李自成為了保證圍攻開封所需的物資,單單火藥一樣,幾乎砍光了這方圓百里之內的柳木燒炭。黃河的河道里更是往來船只不斷。
“大人有令!城上的官兵和丁壯,一半留在城上,一半趕快去窩鋪休息,但不許遠離。”命令親兵們各自在城頭上傳下軍令,陳永福自己也隨即下城,回到上方寺,召集親信將領、幕僚和守城官紳,秘密商議。會開得不長。會后,各自去準備明日的大戰和苦戰。除他的十幾個武將之外,那些守城的文官和士紳,在離開的時候,一個個面帶沉重之色。大家擔心:開封的命運也許就決定在明天了。
當陳永福在上方寺召集會議的時候,李自成同宋獻策來到開封城外,巡視了幾個要緊的地方。晚飯以后,他在應城郡王花園的老營中召開了同樣的會議。除他自己的重要將領及牛、宋等人外,曹操和他的謀士吉珪也到了。會議開得很久,把明日攻城的事商量妥貼,又商量了進城的事。什么人首先進城,如何占領城內各大衙門和重要街道,如何禁止將士們搶劫和傷害百姓,這些事項本來早就商量過,只是因為明日有可能破城,大家又商量了一遍,重新確定,一體遵守。
散會后,李自成留下宋獻策,問他明日究竟能否將開封攻破。宋獻策掐著指頭,小聲喃喃自語,推算了一下,好一通的裝神弄鬼之后抬起頭來,回答說:“明日辰時猛攻,巳時破城。”
“已時果能破城么?”
“雖然推算明日已時可以破城,但卦理從易,易者變也,常常會有變化。倘若明日不能破城,那就要等到明年正月中旬才能攻破。”兵兇戰危,宋獻策這種久走江湖的老油條,當然要“桃園三結義孤獨一枝”,給自己留下來一條退路。
黎明時候,大軍開始行動。炮聲陣陣響了起來,一直響到辰時。從宋門和曹門之間到北門,開始全線猛攻。首先在北城,義軍用許多大炮猛轟城墻,將士吶喊,實際是迷惑官軍,并沒有真攻。
在曹門北邊的大洞中,義軍在黎明時已經退了出來。退出時,裝了兩萬斤的火藥。安下了引線。辰時整,將引線點著;不久,只聽得震天動地一聲巨響,火藥爆炸了。
趁著火藥爆炸,集中了至少五十門大炮,包括二十門十磅以上的南中火炮。同時對準大洞崩塌的地方猛轟。也有些炮打上城頭,城垛一個一個被轟碎,轉角處的敵樓也被打塌。守城的官軍,有的死在敵樓中,有的逃了出來。大洞上面的城墻本已崩潰了一部分,在猛烈的炮火中又一塊一塊地塌下來,形成了一個缺口。
早在正月初八之后,袁宗第、劉芳亮和郝搖旗已經集中了五六千精銳的老營步、騎兵,在距東北城角三里外扎下一座新的營盤。叫將士們好生休息。
四更以后,這些精兵們被從夢中叫醒,等候著他們的是一頓油水豐足的飯食,除了飯食之外,每人有一塊煎得兩面焦黃的肉瓷罐,一個腌得冒著紅油的鴨蛋,還可以享受二兩黃酒。飽餐一頓后五更時分開始在城外集結,騎兵、步兵分別擺好陣勢。
快交已時。城墻已被大炮轟成了幾丈寬的一個缺口。忽然間,所有的大炮都停止再向缺口轟擊。只向缺口兩邊打去。劉宗敏將紅旗一揮,郝搖旗和袁宗第率領的兩支步兵便直向缺口沖去,準備從缺口處沖上城墻。
隨即,劉芳亮的騎兵也來到干涸的城壕岸上,準備一旦步兵占領城墻,騎兵就越過城壕。從缺口沖進城去。
這時,對準缺口的地方已經沒有守城軍民。守城軍民在缺口兩邊,相隔數丈,都被大炮打得無法抬起頭來。陳永福和黃澍都在缺口附近,用斬首相威脅。強制守城軍民抬起頭來,向攻城的義軍放箭,投擲火藥和磚石。可是那些守城軍民幾乎一露頭,就被打死和打傷。
陳永福眼看缺口很快就要被義軍占領,他大聲呼叫:“我陳永福就死在這里,大家趕快殺賊!”
他率領自己的親兵和家丁,親自向攻城的義軍射箭和燃放火器。突然有一桿火銃炸裂,火器手的手和臉被炸傷,引起一陣騷亂,火器停止再放。但是陳永福的這些親兵和家丁都是優秀射手。一陣箭射下缺口,十分兇猛,使攻近缺口的義軍紛紛死傷。
但是,忙亂中那些技藝不精的炮手們又一次的制造了險情。一門原本炮口斜斜指向缺口方向的六磅炮,因為炮手的慌亂,將炮筒里填裝了至少多出一倍的發射藥!結果,原本是官軍的火炮,卻成了農民軍的爆破筒,瞬間炸膛,橫飛的炮車、炮筒,燃燒的藥包,將城頭上變得亂作一團。
見城頭混亂,袁宗第更是指揮人馬猛撲缺口,力圖占據這個缺口,打開口子,沿著城墻向城內突擊。
“開炮!快開炮!”陳永福跌跌撞撞的拎著寶劍沖到正對著缺口布置的一門大佛郎機火炮旁,用赤紅的雙眼盯著炮手,“為什么不開炮!”他背后,農民軍的沖鋒人馬風起云涌般襲來。
“大人!這門炮也是打了好幾輪了,兄弟們怕它炸膛,讓它稍稍冷卻一會!”一個手中捧著子銃的炮手戰戰兢兢的看著陳永福手中滴血的寶劍,有些慌亂的回答著他。
用手摸上去,那門大佛郎機的炮筒已經不是很熱了,陳永福一把拽過那炮手,“裝填子銃!本鎮就站在這里,大炮要是有事,先讓老子和大炮一起炸碎了!”
沖鋒的人們距離缺口越來越近,那些炮手們正準備將長長的引線點燃,卻被陳永福一劍將引線幾乎齊根斬斷,有人遞過火把,陳永福一下子便將引線點燃。
“轟!”
數十枚炮子在人群之中歡快的奔馳,所到之處血肉洞開。
“天佑大明!”“天佑汴梁!”“陳總兵威武!”
城頭的守城軍民看見陳永福如此作為,一個總兵官這樣不顧性命危險,也都勇氣倍增。剛才幾乎要崩潰的士氣,被陳永福重新挽回。有的人向缺口扔下磚頭,有的人扔下火藥包,更多的人向缺口下邊放箭施放火銃。
第一波沿著城頭缺口沖上來的農民軍士兵,在這密集的箭矢和彈丸打擊下死傷慘重,沿著城頭滾了下去。隨即第二批上來,又紛紛死傷,滾了下去。接著第三批又攻了上來。
在緊張時候,有時忽然戰場上變得一陣陣異常可怕的靜寂。人們只是咬緊了牙關拼死作戰。但是突然間吶喊聲、戰鼓聲又震天動地響了起來。
原來是郝搖旗發了性子,一手擎著闖營大旗,一手揮著寶劍,在百十個老營將士的簇擁之下,呼喝吶喊著向缺口攻去。在他的率領下,攻城的人們又卷起一股狂飆。朝著城頭猛撲過去。
眼看著郝搖旗手中的闖字大旗已經快要出現在炮火轟開的缺口斜坡下方,陳永福卻又冒險帶頭探出身子,與手下家丁親兵們一起猛烈射箭,那些相助守城的民壯也是紛紛投出滾木礌石,向缺口施放火銃。
猝不及防的遭受了這一輪密集的打擊,沖在前頭的郝搖旗的手臂上和大腿各上中了一箭,倒了下去。左右的人也紛紛倒下。闖營的這一次攻勢又是被打退了。
“大人,那是流賊之中的悍匪郝搖旗!”有人認識郝搖旗,當即指給陳永福。如此一個巨大的功勞如何能夠放過?流賊之中的有名頭目倘若能夠在攻城戰中陣獲。不論是對守城還是對陳永福的軍功來說,意義都是巨大的。
陳永福的兒子領著二百家丁從城上沿著缺口沖了下來,準備將倒地的郝搖旗和那些受傷的農民軍生俘而去。
幸而袁宗第緊隨著攻上來,把郝搖旗救了下來。
袁宗第督率步兵,成群結隊,向缺口沖去。到處是吶喊聲和呼叫聲,戰鼓也猛烈地響了起來。許多人一面沖一面喊著:“攻進去啦!攻進去啦!灌呀!灌呀!”
眼看著步兵沖上了缺口,劉芳亮的騎兵也作好了向缺口沖去的準備。人人都以為缺口要奪到手了。李自成連聲說:“好。好!快了,快了!”
忽然間。城上又是一陣密集的炮聲響起,一片硝煙騰起。那些快要爬進缺口的農民軍將士被兜頭打來的霰彈擊中,頃刻間躺倒一片,繼續爬上去的也被炮彈打中,被炮子擊中的人,死者傷者互相擠壓著倒在沖鋒的道路上。還有人繼續向缺口沖去。但終于又被炮彈和火銃打中,滾落下來。這樣沖了好幾次,都未成功,死傷者充塞了道路。
李自成見老營將士死傷慘重,卻又攻不進去。已有收兵之心,向宋獻策問道:“收兵如何?”
宋獻策也看出來城上有陳永福親自督戰,防守堅固,今天農民軍銳氣已挫,不可能攻進城去,但是因為他說過“巳時破城”的話,如何能夠找一個很好的借口給自己下臺階卻是他所亟需解決的問題。宋矮子沒有立即回答,抬頭仰望天空。李自成知道他是在望氣,也跟著仰望天空。這時日色慘淡,城頭上硝煙彌漫,但硝煙上有一片浮云受到炮火影響,微帶赤色,而天空高處卻有一縷薄云,十分潔白,慢慢向南移動。宋獻策先從高空觀望,隨后又望低空云氣,臉色嚴肅,默默點頭,若有會心。闖王問道:“云氣如何?”
宋獻策說:“書上說:‘霄云精白者,其將悍,其士怯。’守城軍民已經膽寒,本來可以攻進城去,但遇到陳永福是一員悍將,力挽敗局,致我軍死傷甚眾,不能攻進城去。”他指著離城頭不遠的一片浮云,接著說:“請大元帥看,那一塊罩在城頭的云彩,正如書上所說:‘其前赤而仰者,戰不勝。’天象如此,且巳時已過,可以收兵,等十天以后破城。”
既然天象如此,那便退兵就是了。
劉宗敏吩咐張鼐用大炮向城缺口左右兩邊猛轟,同時對馬世耀下令:立刻親自帶領一支步兵,將城下的受傷將士全數搶回。大約過了一頓飯功夫,馬世耀將所有躺在城下尚未死去的將士都搶回來了,他自己也受了兩處傷,跟著他去的士兵也有死傷。劉宗敏等馬世耀完成了任務以后,將一面藍旗一揮,鑼聲一響,炮聲停止了,在城壕半里處準備攻城的步兵有一部分留下,一部分緩緩后撤。騎兵全部撤退到三里以外。張鼐和黑虎星的火器營有一部分帶著大炮和火藥向大堤退去,一部分留下來掩護掘城的將士。掘城仍在繼續,從曹門到北門仍不時有喊殺聲和炮聲交織在一起。
在這一次攻城戰中,李自成的老營精銳損失慘重,單在主攻的大洞外邊就死傷了三四百人。劉芳亮的騎兵沒有用上去。卻也被城頭的炮火打中了二十來個人。羅汝才的曹營稍稍好一些,但是也折損了二三百精銳人馬。
當天晚上,李自成召集一些重要將領和宋獻策等秘密商議,決定下一次進攻的辦法和時間。他懷著沉重的心情說:“我們的將士如此奮不顧身,開封必會攻破。倘若不將開封攻破,我決不甘心!”
但是。隨著攻城的不順利,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的傳來。
先是在火燒店戰役之中收容的數千官軍軍心不穩,打算嘩變逃走。不料事機不密,被主將劉體純察覺,當即便調動人馬,將這數千人包圍繳械。
一番嚴刑審訊后,將為首的數十人查出,與這些人有關聯的三四百人被劉體純劉二虎一起推出去斬了。又將余下的人馬打亂建制后與各營人馬混編在一處。這才算平息了一場風波。
但是當羅汝才帶著謀士吉珪和孫繩祖等將領來應城郡王花園商議軍情之際,又有一個壞消息被羅汝才帶來。
“大元帥。”向李自成行禮之后。被封為代天撫民威德大將軍的羅汝才,有些面帶愁容,胖胖的臉上皺紋疊起。
“小的們打探到新的軍情。說左良玉率領十多萬人馬來救開封,……”
這一重大的軍情變化,立刻引起了李自成的重視:“靠得住嗎?左良玉他不是在麻城和商城一帶老回回和革里眼回革五營往來作戰嗎?”。
“是!但是細作稟報,他接到崇禎的火急手諭,命他火速來救開封。不然的話便軍法從事。他不敢怠慢,立刻把人馬整頓一下。就往開封而來。”
原本以為被老回回和革里眼等陜北鄉黨牽制的左良玉竟然來得這么突然,而且行軍速度如此之快。接到敵情時,左軍前鋒已經抵達光州,這幾天下來,怕是大隊人馬已經到了光州。
更要命的是,左良玉這幾年同張獻忠和所謂的房均九營等農民軍部隊作戰,勝多敗少。通過吞并、招降納叛、強拉壯丁等手段,他的部隊不但遠遠超過了一個總兵應該擁有的員額數倍,達到了將近十萬人馬,而且因為部下多“降賊”,戰斗力也遠非一般明軍部隊可以比擬。
前有堅城難以攻克。背后又有左良玉的大軍趕來。難怪向來以足智多謀著稱的曹操羅汝才也是愁云滿面。
“這左良玉也是算計好了我們眼下進退兩難這才這么聽皇帝老子的!否則,他的人馬可比賀瘋子多多了。賀瘋子都敢丟下總督逃跑,他為啥那么聽崇禎小兒的?!難道他是李守漢不成?”
“不過老左那廝現在確實和一般大將不同,自從他受封為平賊將軍,已經不是原來總兵官的地位了。不但人馬多了,而且頭上沒有了那么多的公公婆婆,不必受總督、總理、督師這班文臣掣肘,可以更多地按自己的意思作戰。此人行伍出身,頗有閱歷,有勇有謀,善于籠絡將士。我們不怕他來,不過也不可輕敵。目前必須準備好趕快攻破開封,然后專力對老左作戰。打敗了老左,在中原就不會再有勁敵啦。”
李自成狠狠的給會議定了調子,為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做好了戰略安排。作為合伙人的羅汝才,也只好跟著他的意圖商討下一步的行動安排。
正說話間,應了那句否極泰來的話。中軍吳汝義急匆匆的走了進來。
“大元帥!大將軍!有新的軍情到了!”
“說!”
“就是,天塌下來也有闖王頂著!”
“不是壞事!是天大的好消息!咱們的小虎子和王龍兄弟帶著十幾萬人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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