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大清早地跑到地頭去找管亥,就見管亥蹲在那兒正發愣呢。反正四外沒有別人,他就走過去,也毫無形象地挨著管亥蹲下來。管亥頭都不回,只是略略瞥一瞥眼神,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回來啦?”是勛點點頭,突然忍不住就對他說:“曹德要繼續借用我,去成陽代理一陣子縣令。你要不要也跟我去?也小半年了,估計曹操不會再忌憚你,我去求求他,讓你去成陽當個縣尉,如何?”
管亥搖頭:“不去,我地里還有莊稼要伺候呢。”
“你、你就真甘心?”是勛實在搞不懂他,“天下紛亂,正是男兒建功立業的好機會。我看好曹操,他遲早能夠統一北……遲早打出一片大大的基業來,你現下歸入曹營,將來也有將軍可當,難道從前那些跨馬揚鞭的爽快日子,你就全扔到腦后去了嗎?”
管亥的嘴唇微微顫抖一下,苦笑道:“哪兒有什么爽快可言啊,領著一百萬人,全都拖家帶口的,老人嘆、孩子哭,都眼睜睜地盯著你給他們殺出一條活路來。那時候,我經常整晚整晚地睡不著覺,得想著明天往哪兒去,明天的口糧又在哪兒。這付擔子要是再壓下去,不用曹操來打,我就先垮啦。好不容易拜了你的恩賜,讓我卸下擔子,誰還想再過回那樣的日子去呀?”
“不一樣啊,不是一樣的日子,”是勛繼續勸他,“現而今沒有誰來盯著你了,換你去盯著我,我去盯著曹操……”
管亥撇撇嘴:“你說得輕巧。我就跟這兒蹲著,也就盯盯莊稼,盯盯你,要是真跟你去做什么官,那有多少老百姓要盯著我呀?去做什么將,又有多少兵士要盯著我呀?”
“我小時候啊,無憂無慮的,可是總想長大,”是勛所懷想的,肯定不是他這一世在窮溝里掙扎的童年時代啦,“總覺得做了大人就有自由,可真等長大了,才知道這自由是責任……也就是你說的肩膀上的擔子換來的,而且既然有擔子在肩,那么所謂的自由也就都是白扯。現而今,我只想縮回去,想做回小孩子去。人都是這樣啊,永遠瞧著別人比自己好,永遠想著過去或者未來比這一刻要好。你就真能甘心情愿地從此當個老農嗎?我卻不信。”
“信不信由你,”管亥“噗”的一聲吐掉了嘴里的草棍兒,緩緩站起身來,“以后會不會后悔,我也不知道,但這陣子……當下,我播下去的種子,我得伺候著它們長起來,直到開鐮收割,變成了谷子。總之,起碼這一年,你做你自己的事兒去吧,別再來煩我。”
可是是勛是個不怎么聽話的準女婿,此后他還是見天兒往田里跑,去煩管亥。主要是,他反正可以清閑好幾個月,就順便幫管亥種種地,惡補一下農業常識。當然啦,累活他也干不了,臟活他也不愿意干,最多幫忙鋤兩下雜草,挑半桶清水而已。好在管巳也經常過來幫忙,往往是勛揮兩下鋤頭就腰酸背痛了,小羅莉卻跟著她爹一鋤就是好幾個小時,是勛扁擔前后,桶里都只有三分之一的清水,走起路來跟蝸牛爬,小羅莉挑兩個滿桶,還能健步如飛,外加嘲笑準老公。
管亥有時候也轟是勛:“哪有士人先生做這些的呢?”是勛卻笑著問他:“你知道士人最崇敬誰?”“孔夫子啊。”“還有呢?”“不知道。”是勛說:“我們最崇敬上古的圣賢,比方說親自下地教老百姓耕種的虞舜啊,比方說親自扛著鏟子挖渠疏水的夏禹啊……誰說士人先生就不能干農活了?”
管亥瞥他一眼:“你這人真奇怪。”管巳就笑:“他要不奇怪,我怎么肯跟他呢?”
是勛返回自家莊院后不久,有從青州逃亡過來的士人,順道送了太史慈的信過來。這還是回的是勛去年幫忙曹操收黃巾以后寫給他的信,看內容,那封信要到今年開春才送到太史家,而太史慈回信的日期是“三月晦日”也就是三月初一,所以,他應該還沒有見到曹德派去征召的使者。
是勛不禁連連苦笑,這年月的通訊,可真是落后、緩慢到令人發指啊!他喵的啥時候能從袁術那兒搞來信鴿呢?
太史慈信中說,袁軍已經進入了東萊和北海,孔融還在苦苦支撐,東萊太守蔡諷可實在扛不下去了,打算棄官而逃,回荊州老家去跟兒女們團聚。根據太史慈的了解,蔡諷有兩個女兒,一個嫁給沔南一位姓黃的士人,另一個嫁給了荊州刺史劉表,還有一個兒子正在劉表麾下為將……
我靠蔡夫人和蔡瑁!驟然又見到幾個史書上有名之人,是勛就不禁連連拍著桌案,后悔不迭。心說早怎么不知道蔡太守有那門貴親啊,我要早知道,當初在東萊的時候就好好拍拍他馬屁,爭取給他多留點兒好印象。他倒并不想通過蔡諷去巴結劉表,可是但凡對漢末三國有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這年月有兩個地方就山水有靈,冒出來謀臣無數,一個是陳留、潁川,一個就是荊襄。要是能夠通過蔡諷,以及他那個兒子蔡瑁,跟荊襄士人搭上關系,將來肯定有用得著的地方啊。
諸葛亮不知道啥時候會跟著叔叔跑荊襄去呢?龐統也在荊襄啊。如果各種零碎史料記載沒有錯,那太史慈所說蔡諷的大女婿,那個姓黃的,就應該是諸葛亮的老丈人黃承彥!
他慨嘆了好一會兒,終于重新把目光落回太史慈的來信上去。太史慈說,蔡諷逃走的時候,就也想扯著自己一塊兒南下的,被自己給婉言謝絕了。可是前些天,避亂淮浦的劉繇劉正禮有信過來,說朝廷下詔,拜他為揚州刺史,他希望自己能夠前去相助。
太史慈解釋,這位劉繇乃是漢室宗親,祖居東萊郡牟平縣,自家祖上曾經跟過這一家族,做過劉繇祖上的屬吏,也算有點兒君臣之誼。所以自己有點兒動心啊,打算前去投靠劉繇。
是勛心說別介啊!我這小蝴蝶翅膀都扇啊扇的這么辛苦了,你還想去投劉繇?你要真去了,那前途我都能掐指給你算出來:先是跟著劉繇前往曲阿,不受重用,以小將之身在神亭跟孫策單挑,接著劉繇被趕跑,你就歸了孫家了。何必呢?這又是何必呢?
好在太史慈還有后話,說反正要南下,既然接到宏輔你的來信,我干脆繞回路,先到鄄城去跟你一聚——多時未見,想念得緊。
是勛一拍桌案,好,來得好。只要你肯先來找我,我哪怕說爛了這三寸不爛……這話矛盾,總之,老子一定要說服你留下!
這一年的七月間,戲賢戲志才終于去世了。曹操悲痛欲絕,親為執幡,是勛當然也要前往悼念。他這時候多少有點兒后悔,陶潛《挽歌》詩里最棒的那首,從前在營陵賣給孔融了。賣給孔融其實不要緊,問題是所吊的竟然是一個紈绔公子王勝王子陵——這廢物上輩子積了什么德,竟然能得陶淵明……啊不,得到本詩人給他獻歌?
沒有辦法,這回悼念戲志才,只好退而求其次,修了陶潛的另一首《挽歌》。只聽他在靈前誦念道:“有生必有死,早終非命促。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魂氣散何之?枯形寄空木……”
其實陶潛的三首《挽歌》,是臨終前不久寫給自己的,所以下文就是“嬌兒索父啼,良友撫我哭。”這當然不能用啦,戲志才又沒有兒子,也不是“我”。于是只好空過四句去,然后繼續念:“千秋萬歲后,誰知榮與辱。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末一句本為“飲酒不得足”,他把“飲酒”給改成了“相聚”。
曹操聽了,就囁嚅著把“昨暮同為人,今旦在鬼錄”和“但恨在世時,相聚不得足”四句連著重復了好幾遍,然后大叫一聲:“哀哉志才,痛殺我也!”一個踉蹌,差點兒哭暈在地。
曹操是真傷心,是勛的傷心就有一半兒是裝出來的。終究他跟戲賢的交情并不算深,而且相比戲賢去世,這陣子他在憧憬著另一件大事——既然戲志才死了,也就是說,郭奉孝快要出山了吧。啊呀啊呀,郭嘉可是老子的偶像啊,不知道多久才能跟他見上面。
發送了戲賢之后不久,是勛就收拾行囊,打算南下成陽去當他的縣太爺啦。這幾個月他過得挺輕松,因為名義上仍處于“借調”狀態,所以不必天天跑曹操那兒去應卯,真有要務,曹操定會交待,沒有工作,曹操也不來煩他,他可以安心地讀書、種地,或者跑附近小院兒去責罵燒煉家謝徵。
照他想來,我材料都給你點明了,你就光試驗出合適的配比來就得,怎么發明個火藥就那么煩難呢?這都多久了還不見一點兒進展?可是罵歸罵,他也不好把謝徵逼得太急。你說想改良造紙術逮不著工人吧,起碼知道他們都在哪兒,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曹操十年之內就會挺進河南,控制兩京,到時候總能擄幾個造紙工人過來。可是發明火藥就不一樣了,管亥能給他找來個謝徵,真是天上掉餡餅的美事兒,其它燒煉家要么被大戶人家秘藏起來給自己煉丹,要么隱居在深山老林當中,真要是逼跑甚至逼死了謝徵,我再上哪兒找個替代品來用呀?
所以他只能暫且忍下了這口氣,對待謝徵是打兩巴掌再給顆甜棗。就這么著,終于挨到了假期結束,必須得要上班啦,雖然滿心的不情愿,可也只好整裝南下。管巳這回還想跟著,他卻再不肯答應了,一口回絕:“你在我莊子里,出出進進的那沒有關系,跟我去了成陽縣,終究還沒正式成婚呢,你就在縣署出出進進的,肯定會惹人非議啊!”
當然啦,他不肯帶管巳赴任,并不僅僅因為這個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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