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是勛穿越而來的這條時間線上,劉備的名位比原本歷史上要差得太遠。首先,如今的他只被公孫瓚表過平原國相,被陶謙表過東海都尉,被袁譚表過豫州刺史而已——州牧比公,刺史的權柄雖然有所擴大,可論秩仍然六百石,還不抵國相和都尉呢。簡雍那是偷換概念,其實劉備的身份,比雖然同為郡守,但身上還掛著將軍號和列侯號的張繡差太遠啦。再說了,這年月他的宗室身份還沒被普遍承認。
再說聲望,原本歷史上的劉備正經統治過大半個徐州,還實領豫州,先后跟呂布、曹操見過惡仗,可在這條時間線上,他始終寄人籬下,就沒怎么單獨蹦跶過。再加上初到新野,恩威不著,這時候別說徐庶了,比徐庶身份、名聲更低,年歲更大更等不及的,也未必就肯上劉備的門。
徐元直是因人所薦,這才暫與劉備相見,結果見面一談,才發現這位劉玄德不得了啊,正所謂“弘毅寬厚,知人待士,蓋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焉”,因而欣然出仕。那么是誰推薦的徐庶呢?原來徐庶當年在潁川老家殺了人,為吏所擒,被他一伙兒游俠同黨給救了,其中一人正巧就臭味相投,跟了關羽為心腹部曲了,正是此人,在新野市上偶遇徐庶,因此相薦。
但是徐庶雖然覺得劉備這人不錯,甘心出仕,但內心深處,隱隱的也有一些不安。首先,劉備的勢力實在太過弱小,如今并非初平年間。幾個大的勢力——袁、曹、孫、呂。還有荊州劉表和益州劉璋等——都已經成了氣候。就算劉備是高祖復生,他還有機會冒出頭去嗎?自己跟著他,會不會明珠投暗?
其次,劉備曾經跟隨袁譚,跟曹操見過仗,但如今曹操在中原之爭中占據了優勢,又手捏皇帝,劉備與之為敵。前途將更為坎坷。自己輔佐劉備,要歷經怎樣的艱難險阻,才可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況且更大的幾率是,歷經艱難險阻,最終還是被滅掉……
所以這回是勛注目徐庶,苦笑搖頭,徐庶就誤會了,心說是侍中難道是在為我可惜,投了劉備將毫無個人前途不成嗎?想到這里,就不免心下一凜。通體生寒。
酒席宴間,雙方謀士你來我往。大放厥詞,聽得是勛一開始不耐煩,后來索性昏昏欲睡了。眼見得紅日西沉,估計今天是談不出個子丑寅卯來啦——能不能拉回正題都大可打個問號——他腦筋一轉,突然把面前的酒杯一推,開口道:“吾已不勝酒力矣,今夕要叨擾子孝了。”
鄧羲趕緊作揖:“侍中駕臨敝莊,蓬篳生輝,何言叨擾二字?”他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啦,這談判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結束的,而就算今天真能談完,也不能讓客人再打著火把跑幾十里地趕回去啊,所以早就安排好了各人的寢處。是勛在眾人中名位最高,他既然不想再呆了,又給張繡打了個眼色,那干脆就撤了席,有仆役引領眾人前去安歇。是勛單居一院,由鄧家負責衛護,劉備、張繡各居一院,各有己方十名部曲衛護,余部皆宿在莊外。
是勛所以趕緊打斷了雙方無意義的口水仗,他是想著,這種事兒得明白人跟明白人當面談,也就是說,我得單獨去見劉備。而且他此來的主要用意,也是要探查劉備如今的狀況,是不是仍然抱有宏圖大志,還是歷經挫折,有些萎了——劉備要是還打算雄起,自己就爭取把他說萎,要是已經萎了,那自己干脆再踏上一只腳,踩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他進入寢室以后,即喚人取冷水來擦了臉,稍怯酒意,然后換了常服,出門來訪劉備。才到劉備暫寄的院門口,突然一人自樹影中邁步出來,深深一揖:“奉吾主之命,在此迎候侍中久矣。侍中請隨庶來。”定睛一瞧,果然便是徐庶。
是勛也想跟徐庶好好談談,但可惜院子不大,沒幾步就到了寢室門前,所以他只來得及說了一句話:“劉使君欲為竇耶,欲為隗耶?卿其為張玄耶,其為劉鈞耶?不可不熟思之……”
是勛說的這是東漢初興時事:竇即竇融,聯合河西五郡,稱大將軍,后降光武帝,官至三公,名列云臺;隗是隗囂,割據隴右,陽從漢室而陰拒之,終為來歙、耿弇等將所滅。張玄是隗囂麾下辯士,曾奉命游說河西,勸竇融等“各據其土宇,與隴、蜀合縱”,共同抗拒漢兵;劉鈞為竇融長史,奉命向光武帝奉書獻馬,以申投誠之意。
說白了,是勛是在問:劉備肯不肯歸從朝廷呢?還是專意割據一方?你徐庶作為劉備的臣子,是會助紂為虐呢,還是順天應人,勸說劉備放棄無意義的幻想,跟從曹操呢?你仔細考慮一下吧。
徐庶當然會考慮,倘若劉備最終也無法成事,連割據一隅的蜀漢昭烈帝都當不上,那他跟著還有什么意思啊?要是勸說劉備降順曹……朝廷,說不定還能得封侯之賞。徐庶跟諸葛亮不同,他對劉備,就如同黃權、孟達對魏室一樣,還真沒有那么強烈的忠誠之心——再說了,這時候他跟劉備時間也還并不長啊。
當然啦,徐元直終究是有節操的,他不會這就撇下劉備跑路,也不會立刻暗通曹氏,是勛只是看出了他的猶豫,所以再略略加以點撥,使他內心的負面情緒得以擴大而已。
兩人來到寢室門前,劉備已然出門相迎,把是勛讓進室內,分賓主坐下。是勛先開口,問劉備:“玄德早料吾將夜訪歟?”
他初見劉備,是跟太史慈一起去平原搬救兵,當時劉備為平原國相,故而稱之為“劉府君”;后來在徐州再見。劉備說我已棄平原。你就別這么稱呼啦。因而尊稱為“玄德公”。但是如今是勛的名位已經比劉備高過太多了,他也得自重身份——這年月,自重者人恒重之,雖然這所謂自重,不過是自重名位而已——故而直截了當,就稱呼劉備的字了。
劉備倒也不以為忤,當下略略一點頭:“備聞侍中為曹司空守牧河東,遽爾來至南陽。必奉使命,欲與備有所語也。適才宴間不便相談,私心揣度,必駕臨備所,故此相待。”
“玄德當世人杰,惜乎時不與卿,乃至蹉跎至今,”是勛開門見山地問道,“昔從陶氏,而陶氏歸曹。未知玄德何不同歸,而反呼應袁譚?公孫將軍見在。與袁氏不共戴天,玄德如此作為,豈不為人所笑?”
劉備苦笑道:“此亦無可奈何之事也。陶恭祖與備恩厚,然自恭祖逝后,孟章(陶商)唯信令大父(曹宏),欲奪備兵,適有平原故人來訪,備乃不得不暫從袁顯思(袁譚)耳。”
是勛心說你這就是扯淡,固然你算麋竺一黨,曹宏掌權以后不會重用你,但既然連麋竺都沒在后陶謙時代遭到清洗,更何況你呢?我怎么就沒聽說曹宏打算對你下手?當然也不必要當面揭穿劉備,他只是問:“如今袁氏勢蹙,玄德又難以北歸,因而寄寓荊州,未知真欲奉劉景升為主耶?”
劉備點頭道:“劉牧為漢室宗親,禮賢下士,四方來歸,荊襄太平。備既窮蹙來投,劉牧迎之郊外,此恩焉敢不報?”
是勛問道:“吾昔日曾探問玄德志向,玄德乃云:‘為今漢室傾危,奸惡弄權,主上蒙塵,故不度德量力,欲伸大義于天下。待重光漢室,得封侯之賞,便足慰平生。’今漢已在許,何不遽往投之,而乃蜷曲新野小縣耶?”
劉備盯著是勛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昔漢在雒陽,董卓跋扈,后在長安,李、郭擅政,此非真漢也。今雖遷許,氣象一新,然曹司空獨秉朝綱,知為霍光也,為王莽耶?未見其真,乃不敢從。況昔侍中亦有所語,曹司空為無能容備者也……”
是勛有些不客氣地打斷了劉備的話:“然則玄德為漢耶,為己耶?若為漢室復興,則雖曹司空不能容,即受其辱,君子又何憚耶?若乃為己,固不欲屈居人下耳。”你是一代梟雄,不是真的漢室忠臣,別人未必瞧得清,我可是心知肚明的,別跟我玩兒什么花樣!你要是真的為了漢室復興,沒有私心,還怕曹操不能容你?個人榮辱跟漢祚延綿相比,究竟孰輕孰重?
劉備沒想到是勛如此的一針見血,臉色當即就變了——他本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貨,但任何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有個上限,上限要一被突破,那就難免張惶。話說劉備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會耍嘴皮子的人,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比曹操要臉——曹操要碰見這種情況,說不定就開始耍賴糊弄了,劉備可做不出來——所以想要反駁卻找不出詞兒,只好低下頭去,喝一口水,遮一遮羞面。
室內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是勛心說我也沒想三言兩語就能真說服了劉備,再說了,就算說服了劉備,打算讓他干啥?直接帶隊去投曹操?自己原本就不愿意向曹操舉薦劉備,這回要是把劉備給說去了曹營,那我還是薦人啊,將來肯定要受他連累。難道還能夠說動劉備從此披發入山,不再摻和亂世嗎?別扯淡了呀!
自己此番來到南陽,所要做的,只是爭取讓劉備和張繡不起沖突,從而曹家不后院兒不起火而已。嗯,還是循著這個路數,跟他好好說道說道吧——于是開口問道:“吾未嘗得見公孫將軍也,玄德以為公孫將軍何如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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