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曹孟德,可謂在漢末奢侈頹靡的大環境中,陡然刮起了一股儉樸之風,這人也不好吃,也不好穿,也不喜歡住大房子,除了女色以外,貌似并無尋常官僚們普遍的貪欲。¢£¢£,后世說曹操日常布衣蔬食,被子上有補丁,女眷不著綾羅,這多少有點兒夸張,就是勛之所見,非大宴則菜色尋常,但肉還是有的,家居常服也不乏絲綢錦繡,只是皆非上品而已。
至于被子上的補丁,是勛沒注意過,反正曾經多次寄宿曹家,給自己這種客人蓋的被子,那肯定是干凈、整潔,沒破沒補的。
可是即便如此,別說以曹操如今的身份和地位了,即便普通的郡一級官員,如此儉省,那也是很罕見的啊——近年來儉樸之風刮起,官員們紛紛仿效甚至矯枉過正,那另說。好比他是宏輔就辦不到,不但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而且這沒有棉布和羽絨服的年代,你讓他夏天穿葛不穿綢,冬天穿麻不穿裘,打死他也做不到啊!
回想少年時代在樂浪的艱苦歲月,真是一在天堂,一在地獄,乃知由儉入奢易,由奢返儉難也。
其實曹操也是如此,他之所以起居儉樸,一是天性使然,二是環境所逼——錢都要花在軍費上,哪兒舍得好吃好穿啊——等到馬齒漸長,中原地區的生產也逐漸恢復、府庫充盈以后,免不了就要開始研究好吃好穿了。在原本的歷史上,曹操后來寫了《四時食制》——很難想象一個完全不在意美食的人,能夠刻意搜集那么多的佳肴——而且還在鄴下建造了超級輝煌的銅雀臺。
只是起碼在這個時候。《食制》未著。銅雀臺更是連影子都還沒有呢。曹操仍然是一位自奉甚儉的官僚異類。
然而是勛到了曹丕在許都郊外的別墅一瞧,卻著實嚇了一大跳,就見圍墻高聳,樓高三重,雕梁畫棟,真是豪富無比啊。而且仔細觀察,就見格局、布置大有巧思,非鄉下土財主所有也——想想也是。主人不但是丞相公子,還是當世著名的文學家,兼通藝術——而這些巧思么,也都是必須花費大量金錢才能完美體現出來的。
是勛忍不住就一皺眉頭:“無乃太奢乎?”我仗著是曹家姻親,就已經不大在意時流,在世人眼中算是豪奢啦,沒想到你小子更過分——我跟你這兒一站,就跟王愷撞見了石崇似的……小子你這么奢靡,你爹造嗎?
曹丕得意洋洋地伸手一指:“姑婿請看。”就見這座別墅是建造在山坳之中,春可踏青。夏可避暑,秋可賞花。冬可避囂,對外只有一條道路可通,平素也少人行也——“藏富于山,其誰人知之?但不舉者,家嚴亦不怪也。”只要沒人揭發,我老爹也就睜一只眼睛,閉一只眼睛啦。
完了還特意朝是勛深深一揖:“丕得治家,皆姑婿之德也。”
從前是勛勸曹操要重視工商業,曹操部分采納了他的建議——當然不是真的轉變了重農的傳統思想,而只是為了增加軍費來源而已——一方面放寬了相關商賈的各項禁令,鼓勵貨殖,一方面允許民間半承包原屬皇家的山林之利(相當于公私合營),同時還大建作坊,并且逐漸地裁撤關卡,統一商稅。所造成的結果,一是商業得以繁榮,府庫得以充盈,二就是那些在亂世中失去土地的世家,或者本無多少土地的新貴,紛紛投資工商業——以是勛所興起的油坊、紙坊、書坊為最多,其它還有炭坊、織坊、磨坊,等等。
其中曹家人最方便搭是勛的順風車,為了消減阻力,是勛首先就把那最愛財的曹洪曹子廉給拖下了水,跟曹洪合資蓋了好幾家作坊,利潤大頭歸曹洪,樂得曹洪整天笑得合不攏嘴。然后再跟他說,你把在各地私設的關卡都給撤了吧,否則商賈不愿往來,咱的貨物就不容易賣出去啊,曹子廉權衡收支以后,猶猶豫豫的,最終還是允準了。
至于曹丕,那也是其中一主要的獲益者啊——作為庶子,曹操又不可能分給他多少土地,倘若日常收入只來源于土地產出,估計那就是問曹洪借一輩子錢的苦命(曹洪還未必肯借給他)。所以他才會感謝是勛,說:“丕得治家,皆姑婿之德也。”
是勛微微苦笑,心說曹操要是知道你這么奢侈,未必就會睜一眼閉一眼,倘若知道你的財源主要出自跟我合資的作坊,說不定連我都得受訓斥。仗著自己是長輩,好好地奉勸了曹丕幾句,不過瞧那小子腆著臉假笑的憊懶相,估計一個字兒都沒能聽進去。
別墅的庭院中遍植奇花異卉,占地甚廣,此時已經擺下了宴席。曹丕自然居于主位,其弟曹植侍坐于側,兄弟二人想把最尊的客位讓給是勛,是勛連連擺手推辭,然后攙扶邯鄲淳上坐。不管怎么說,人家七十多歲了,乃是真真正正的“老詩人”,是勛豈敢傲然居于其上?至于其他人,多是小年輕,也有幾個比是勛年歲大,但到不了一倍,名望也不比是勛為高,若論及品階,是勛亦可俯視者也——所以他老實不客氣地盤踞了次尊的客位。
這場文會頗為盛大,與會者不下三十人,是勛只熟識其中半數,剩下一半兒甚至連名字都沒聽說過——應該是曹氏兄弟自己招攬的文人墨客吧。曹丕逐一為是勛介紹,其中一人生得又長又瘦,就象根竹桿兒似的,而且一張馬臉,可與諸葛瑾為一時之瑜亮,就聽曹丕指點著說:“此同縣(沛國譙縣)朱彥才也。”對方也趕緊朝是勛施禮:“朱鑠不才,今得拜會是公,欣悅已極。”
啊呦,朱鑠,那在原本歷史上是與吳質、陳群、司馬懿相并列的曹丕之“四友”之一啊,想不到亦文學之士也。史書上對這位的記載非常簡略,就光知道他性子急,很早便入曹丕之幕,后官至中領軍將軍而已,至于才能、功績,全都付之闕如。是勛心說如今吳季重為我門客,司馬仲達為我故吏,就連陳長文,因為曹丕你小子并非世子,也未必再會來抱大腿啦,你身邊就只剩下了這一個朱鑠……
是勛一慣謙恭謹慎——應該說上一世雖然已為鏡花水月,但其環境仍然在他骨子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他還沒學會在人面前擺架子(除非事出有因,故意為之),所以前來見禮的,不管有名沒名,有職無職,認識不認識,也都逐一平禮相還。就這么著亂了好一陣子,大家伙兒全都搭過話了,才始分賓主落座,隨即美食佳肴,流水般呈將上來。
而且曹丕一拍巴掌,自有樂師奏起絲竹之聲,有身著錦繡華彩的八名舞女來至宴前,扭動腰肢,抖裙甩袖,翩翩起舞。這年月富貴人家飲宴,一般都缺不了類似表演,是勛卻是全然不感興趣的——又沒有鋼管,穿得也多,這種舞蹈有啥看頭?
他有時候也挺奇怪,難道人人都喜歡歌舞嗎?吃飯的時候不好好吃飯,還分心賞什么表演?不過再一琢磨,自己前一世獨自一人用飯的時候,不也喜歡打開電視,有得瞧沒得瞧的,起碼當個背景聲吧……但若是朋友聚餐,就沒這種壞毛病啦。
酒過三巡,曹丕開始出題目了——文會嘛,不能一直只是吃喝外加聊天啊——“可以此宴、此舞為題,以觀諸君大作。”是勛匆忙朝他瞟了一眼,曹丕會意,隨即解釋:“吾姑婿近日公務倥傯,又非雅愛歌舞者,恐無文思,然諸君之作,可倩吾姑婿品評也。”是勛不肯下場,但他可以當評委。
于是乎眾人全都絞盡腦汁、搜腸刮肚,開始構思詩篇。或用時長,或用時短,陸陸續續的,便有作品呈遞到是勛面前來。是勛展開來一瞧,嘿,都是新玩意兒,自己前一世全都沒有讀到過啊——這要是有所傳世呢,后人自然有所品評,自己對漢魏之際的文學又挺感興趣,大多讀過,照抄評語就好,這全是新作,可該怎生評價?
不過正所謂“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做詩也會吟”,終究見得多了,經驗足了,很快就被他瞧出了一些門道來。這些作品自有高下之分,但即便王粲、阮瑀等七子所作,也都很難稱得上是可傳世的佳作——估計原本歷史上也有,正因為不夠漂亮,所以未能流傳下去。
所以當曹氏兄弟向他請問對于各人作品的評價的時候,是勛首先把詩作分成兩摞——一摞是七子(到場六個),外加曹植(曹丕并未下場)和仲長統的,另一摞是其他人的,然后粗評道:
“仲宣(王粲)、子建、公理(仲長統)諸君之作,可為上品,余皆中品……”當然不能當場打臉,說你寫的壓根兒就是下品或者不入流啦——哪怕寫得再糟糕,人家也是詩人啊,肯定比自己要強。
陳琳拱手問道:“是公可逐一月旦否?”你別太籠統,仔細點兒,一篇一篇的評說吧。是勛心說我可沒那本事,還是:“無須,乃可概言之也……”
把詩作全都往幾案上一放,他就老實不客氣,開始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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