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行過長街,最前頭是兩個“開路鬼”,每人手中撐著一桿銘旌,其形如亭,上掛紅綢,一面寫著“進士及第”,一邊寫著“葫縣典史”,其后是一對大鑼,一班穿號衣的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十分熱鬧。給力文學網
再接下來是幾對官銜牌,一頂返魂轎。轎后是僧、道、尼兩教弟子,念經的念經,招魂的招魂。之后又有白色旗幡無數,紙錢兒撒得雪片兒一班,長街上不少百姓望棺大哭,伏地祭拜。
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洪大善人捐贈的,抬棺杠的全部是縣衙捕快或皂隸,共計三十二人,其中周班頭和蘇班頭扛首杠,這已經是出葬的最高標準了,再往上是四十八扛,那得有爵位的人才行。
紙人、紙馬足有上百個,都由人扛著,棺木前邊李云聰腰系孝帶,手捧靈位,上書“葫縣典史艾楓之靈位”。
因為艾典史是外鄉人,等他家人趕到還要起出棺木運回本籍,此時入土只是葫縣上下的一片心意,所以埋葬地選的不算太遠,就在城外十里的黃大仙嶺腳下,青山溝旁一處青山綠水環繞的地方。
葬坑早就挖好了,埋棺,填土,立碑,獻祭果,點香火,一應事了,和尚、尼姑、道士們又繞著墳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詞,當上百個紙人紙馬燒成熊熊大火的時候,王主簿扶著哭得泣不成聲的縣太爺走上前,淚流滿面地宣讀起悼詞來。
花知縣腰里束了一條白綾子,展開一紙悼詞,噙著熱淚念道:“噫!維年月日,謹致酒肉之饋,祭于典史艾公柩前!噫!君乃至于此,吾復何言!噫!若有鬼神,當傳吾念!噫!君其能聞此言呼,嗚呼哀哉……”
陪祭的人群中,一個打招魂幡兒的“小鬼”杵在那兒,聽著縣太爺花晴風抑揚頓挫的悼詞,輕輕嘆了口氣,對旁邊一個大頭鬼低聲道:“你說,將來我真的死了的時候,有沒有現在這么風光?”
大頭鬼道:“照理來說,不可能!你以后能當官么?不能!你將來會有全縣官民為你操辦喪事么?不能!所以,你的喪事只能辦得跟平民百姓一樣!”
小鬼:“……”
大頭鬼看了看他,又安慰道:“不過大哥盡管放心。兄弟我現在會掙錢了,等你死了告訴我一聲,我一定幫你辦個比這還要風光十倍的葬禮。”
小鬼:“……”
這個小鬼自然就是葉小天,大頭鬼就是羅大亨了。(給力文學網最穩定)當日。葉小天夷然不懼地闖進縣衙三堂,大門一推,血色夕陽灑入,堂上的魑魅魍魎立即如同雪獅子見火,再也濟不得事了。
他們商量的本就是見不得的人的事,哪里受得了正被他陰謀暗算的人突然這么堂而皇之地闖進來,就不提這些日子以來這個不是官的官帶給他們的強大的心理沖擊,樹立的莫大的威望,他們也要考慮既然葉小天已經知道這個陰謀,是否還留了后手,又有哪個還敢打主意再置他于死地?
葉小天也懶得理會花知縣、王主簿等人狼狽不堪的模樣,直截了當地向他們提出:艾典史的家人既然很快就要到了,他這個典史也就做到頭了,他會離開,絕不會把他冒充典史的事情張揚于世。
當然,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一步,花知縣等人對于葉小天的這個承諾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他們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于是,兩天之后,葫縣驛路一段險崖再度因雨水沖刷而坍塌,艾典史親自帶人前往搶險,在施工過程中,懸崖碎石滾落,艾典史躲避不及,被巨石壓得稀爛,為國捐軀。
這事兒葉小天沒瞞著大亨,原本他是想偷偷溜走的,既然要走得如此“正大光明”,多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也就無所謂了。
艾典史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壯,就算艾家的人起了疑心,他們也休想查出什么了,一具稀爛的尸體,誰有本事還原?
至于葉小天的兩個“妹妹”,官府里參與其謀的那些人才知道那是他妹妹,對外可是聲稱因為救過艾典史,被艾典史知恩圖報帶回縣城的兩個村姑,而且這兩個村姑受知縣夫人賞識,已經留在縣衙后宅了。艾家人就算對這兩個村姑感興趣,又哪知道這兩個自從到了葫縣就住在縣衙的女人長什么樣兒?
花知縣念到最后一句,張開雙臂,放聲大呼道:“嗚呼!艾公溘然長逝,登其堂不聞其聲,入其室不見其人,此情此景黯然神傷,愴然心痛也哉。聊備微儀,以伸微忱,靈其有知,來格來歆,尚饗!”
大亨扶著銘旌,長長地舒了口氣,對葉小天低聲嘀咕道:“有朝一日我若死了,一定囑咐后人隨便刨個坑把我埋了了事。”
葉小天奇怪地道:“這是何故?”
大亨道:“這般折騰,會累死我的。”
葉小天:“……”
大亨沉默片刻,突然道:“大哥,你這一走,還會回來嗎?”
葉小天也沉默了一陣兒,輕輕地道:“此一去,恐怕沒機會再回來了。”
大亨伸出一只手,搭在葉小天手上,動情地道:“大哥,我會想你的。”
葉小天看到大亨眼中閃閃的淚光,也反手抓住了他寬厚的大手:“習慣聽你說不著調的話了,這一走,我還怪想的。我是沒機會再來葫縣了,等你生意做大了,想走出去的時候,記得來看我。你到了京城,一打聽刑部街老葉家,那兒的人都知道!”
大亨用力點了點頭:“嗯!”本來想忍住的眼淚終于不爭氣地流了出來。只是,此際傷感莫名的大亨萬萬沒有想到,葉小天這個禍害會回來的那么快,而且是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身份。
花知縣、王主簿等人愧見葉小天,煞有介事地主持完葬禮,便紛紛回城了。全程參與了自己葬禮的葉小天和大亨、羅小葉、李云聰、蘇循天等人灑淚告別,踏上了趕往銅仁的路。
一輛輕車正等在路邊,車轅上,水舞和樂遙正向他歡快地招手,隨遇而安的福娃兒則把它那胖胖的身子塞在車廂里,捧著面前一堆竹筍,啃得不亦樂乎。
“我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蹺!”
楊三瘦站在一片高山坡上一片密林中,看著送葬的人群陸續散去,看著“水落石出”的葉小天連聲冷笑。
一開始他還沒有認出葉小天,但是當他看到站在車轅上的水舞和樂遙,如何還猜不出那個扮招魂小鬼、唇上貼了兩撇小胡子的男人是誰。
楊三瘦帶著兩個跟班,在葫縣頑強地生存下來了。
正所謂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像三瘦管家這么有本事的人,想在異地求生又怎么可能難得倒他?憑著岳明的身手和二柱的蠻力,楊三瘦成功地征服了葫縣的乞丐,榮升乞丐頭子。
他不用每天出去討飯,而且有了許多眼線,只是這些眼線囿于身份,并不能幫他打聽到太多的消息,他們只打聽到艾典史上任時遇了賊,家人盡皆遇難,幸被村姑兩姐妹搭救,艾典史知恩圖報,把這兩姐妹帶進了城,現在縣太爺府上做事。
楊三瘦問過那對村姑姐妹的大概年紀后,疑心便更重了,是以聽說艾典史死在驛路修整現場后,他對這件事便存了很大的疑慮,于是立即命令那些乞丐盯緊縣衙。
葉小天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楊三瘦居然鍥而不舍地追到了葫縣,而且成了乞丐頭子,對游戈于街頭的乞丐哪有防范之心,那些乞丐雖然盯不住他,可要盯著一大一小兩個女子卻容易的很,更何況這兩個女人還帶了一只肥肥胖胖的熊貓。
楊三瘦獰笑道:“這廝好大的本事,不曉得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冒名頂替,當了這么久的典史官,如今又假死離開。這一回看他還往哪里逃!”
岳明皺起眉頭,道:“大管事,咱們站的這個地方不對啊,看那車馬是往銅仁方向去的,咱們卻站在相反位置的山上,望山跑死馬,等咱追上去,人家的車馬早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楊三瘦不悅道:“笨蛋!這附近就這邊合適,不站在這兒,咱們能看到他的行蹤嗎?走,繞路下山,往那邊走只能去銅仁,知道了他們的去處,還能跑得了他們?咱們追!”
邢二東一聽頓時又擔心起來:“三舅,咱們還要追去銅仁啊,到了那兒咱們吃什么啊!”
葉小天渾然不知楊三瘦帶著人正在暗中輟著他,他坐在車轅上,揮鞭趕著馬車,聽著馬蹄“得兒得兒”的,心里別提有多暢快了。雖然說一路風波不斷,可如今總算是即將修成正果了,到了銅仁見到水舞的爹娘,說服他們把女兒嫁給自己,就可以帶著漂亮媳婦回京城了。
想到這里,葉小天心中一陣歡喜,將馬鞭一甩,打了一個并不算響亮的鞭花,便喜滋滋地唱起了山歌:“不見了兒心里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了眼睛望空親個嘴兒,接連叫句俏心肝……”
車上水舞聽見這歌,登時羞紅了臉,暗暗啐了他一口。歌聲在山谷間回蕩著,茂密的叢林中,正有一道人影形影不離地跟著他們,一張獵弓挎在那人肩頭,在蒿草叢中若隱若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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