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欽差在上首坐了,徐伯夷三擊掌,堂上堂下立即安靜下來。徐伯夷朗聲道:“諸位,本縣改土歸流已逾五載,戶籍管理上一直比較混亂,前些日子,還為此生出一場是非,想必大家也都清楚此事。”
徐伯夷目光往眾人一掃,又道:“本縣官員固然有怠乎職守的責任,卻也不無其他方面的原因。諸族百姓名姓的使用過于混亂隨意,毫無規律,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他說到這里,王主簿的臉色立即沉了下來。怠乎職守?說誰怠乎職守?這五年他一直是葫縣主簿,戶科大部分時候都歸他管,徐伯夷這次為了獨占功勞,把他排除在外,已經讓他好生不快,如今還想拿他當墊腳石,王主簿如何能忍。
王主簿鐵青著臉色,咬著牙根暗暗冷笑:“樹靠人修,人靠自修。徐伯夷,你還沒爬上高枝兒,就已目空一切,一點私德都不修,也不怕一腳踏錯沒人接著,摔死你個王八蛋!”
徐伯夷意氣風發,繼續說道:“名姓是自己的,可使用它的是旁人,一個好聽易記、朗朗上口的名字,更容易叫人記住你。而父子一脈姓氏始終如一,也可以讓你記住你的先祖,讓你的后人記住你。人的名兒,樹的影兒,起名的意義不就在于此嗎?”
徐伯夷依舊是一口大白話,淺顯易懂。這么說,這些部落首領們才能聽明白,見臺下無人反駁,徐伯夷滿意地道:“下面,我們有請高寨主、李寨主及兩寨十位長老出來,率先改易名姓。
各位,高李兩寨的寨主用的本就是漢家名字,堪為民眾表率了。他們這一次當然不用再次改易名姓,不過。高李兩寨作為我縣最大的兩個部落,還有許多寨民用的名姓比較復雜、混亂且不易記住,今日高李兩位寨主和十位長老就是代表全寨子民來改易名姓的,之后縣里會派戶科的干員赴山寨為他們上門造冊登記。”
高李兩位寨主對視了一眼,一起走上前去,每人身后都跟著五位長老。李伯皓和高涯站在人群里,向羅大亨遠遠打了個手勢,示意他安心。
走到欽差座前的高李兩寨主突然不約而同地站住,異口同聲地對徐伯夷道:“徐縣丞,關于易俗改姓一事。小民以為,不宜貿然決定,是否容小民等與寨中百姓再做商量!”
林侍郎和李國舅臉上的笑容刷地一下就不見了,現場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徐伯夷倒還鎮定,只是眉頭一皺,對高李兩寨主道:“兩位前幾日不是親口答應本官,愿意響應提倡改易風俗的么,何以出爾反爾?”
高寨主愁眉苦臉地道:“是小民莽撞了,以為此事甚是容易。所以一口答應下來,誰知回到山寨一說,卻有眾多百姓反對,小民雖忝為寨主。也不過是大家信任,捧出來替大家做點事,怎敢擅專獨斷呢。”
李寨主唉聲嘆氣地道:“老朽的原因與高寨主一樣,哎!明明是利國利民的一件大好事。何況官府還有減免稅賦的優待,這些刁民怎么就不肯接受呢?實在是不可理喻啊!”
徐伯夷笑容不減地道:“呵呵,兩位寨主。這種話你們只好拿去唬弄旁人,官家面前可難免一個欺哄的罪名。上面這兩位你們也看到了,一位是當朝禮部侍郎,一位是皇親國戚,皇上對此事的看重可見一斑,你們不怕龍顏大怒嗎?”
高李兩寨主沉默以對,李寨主身后一位花白胡子,但身量高壯,肌膚呈古銅色的老者突然越眾而出,氣呼呼地道:“兩位寨主不敢說,那老漢來說,反正老漢孤家寡人一個,沒顧忌。
欽差大老爺,小人的名姓,都是父母所取,哪能為了一點小小的好處,便隨意改換,那是不孝!小民別的不懂,就懂得百善孝為先。皇上也沒有逼著咱們老百姓不孝順的道理,你們說是不是?”
李國舅面沉似水,一言不發。
林侍郎看了看神情淡定的徐伯夷,微微一笑,沉著地答道:“學子教化,孝為其先嘛!我朝一直以來都是以孝齊家,以孝治國,朝廷首重的就是孝道,皇上自然沒有讓百姓不孝的道理。不過……”
林侍郎話風一轉,又道:“徐縣丞進呈給皇上的奏疏上面可是說,諸族百姓多無固定姓氏,或子以父名為姓,或子以母名為姓,若嬰兒初出,父母任指花木山石為其名姓,沒個定數,是不是?”
那老漢梗著脖子道:“不錯,怎么?”
林侍郎道:“所以嘛,把姓氏固定下來,并非不孝,而是大孝,如此一來才可以上承先祖,下繼子孫。貴州一地有安宋田楊四大家族,皆非漢人,不都用了漢姓么?你等早已應允,皇上派了欽差至此,你等才矢口反悔,這可是欺君之罪!”
那白發老者氣呼呼地道:“欽差老大人,您說的理是這么個理兒,可也得我們自己個兒樂意不是?我們寨子里,有許多百姓其實是不愿意的,兩位寨主也不是不知道,可是他們不敢說啊?”
李玄成忍不住問道:“不敢說,這話怎么講?”
那白發老漢道:“破家的縣令,滅門的令尹!徐縣丞在本縣是只手遮天的大人物,就是縣太爺都懼讓他七分,向來是他說一,沒人敢說二,兩位寨主是怕違拗了他招來報復,這才虛與委蛇,就為了等欽差來為我等小民主持公道。”
林侍郎淡淡一笑,心中暗想:“這老者不過是一山中野叟,滿口粗話,居然曉得破家縣令、滅門令尹的典故,還能說出虛與委蛇的成語來,莫不是有人教他的吧?”
林侍郎到葫縣后,與葫縣官僚雖只簡短接觸,便已察覺到了知縣和縣丞之間矛盾極深。在林侍郎看來,徐伯夷之前如果沒有十分把握,斷然不敢上書天子提此建議。
雖然說頭腦一熱忽發奇想就敢向天子上書的蠢蠹之臣不乏其人,例朝例代都有這種讀書讀傻了的官員,鬧出許多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但是從這兩天的接觸來看,這徐伯夷為人精明性情狡獪,顯然不是這樣的呆書生。
那么,是誰慫恿這些山民臨陣反水呢?那位匆匆趕去驛路的花知縣必定脫不了干系,葉小天在其中扮演的又是一個什么角色呢?林侍郎正沉吟分析,李國舅已經勃然大怒了。
李玄成謀得這個欽差,本就不是為了替朝廷辦事,缺乏耐心。早日驚聞他朝思暮想的瑩瑩姑娘已嫁作人婦,便已萬念俱灰,今天又遇到這種事,登時便發作了,他把書案一拍,厲聲叱道:“簡直豈有此理!徐縣丞,你鬧出這般荒唐無稽的笑話,簡直是丟盡了朝廷體面!”
王主簿不陰不陽地道:“移風易俗,向來是潛移默化的事情,哪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我等做地方官的,切忌急功近利,否則難免是嘩眾取寵,貽笑大方了。”
眼見欽差大怒,此時不踩一腳更待何時,盟友?盟友又如何。徐伯夷不仁,他就可以不義了,同為田氏門下又怎么樣?大山頭下有小山頭,小山頭下有小小山頭,安宋田楊四大家也不過就是大明這座大山頭下的四座小山頭。往大里說,他們還都是大明臣子呢,不一樣斗個你死我活?
林侍郎微笑道:“國舅息怒,相信徐縣丞自有他的道理!”
林侍郎安撫住李玄成,轉向徐伯夷道:“徐縣丞,今日這般情形,你怎么說?若是拿不出一個道理來,本官可是要治你一個欺君之罪的。”
徐伯夷躬身道:“兩位欽差息怒,這其中想必是有些誤會。兩位欽差可否先至小廳歇息,下官尚有細情容稟。”
李玄成本待不理,林侍郎已然撫須一笑,起身道:“好!國舅,咱們就到小廳坐坐,聽聽徐縣丞說些什么。”
葉小天雖然一直冷眼旁觀,可眼下發生的這一切,其實就是出自他的策劃,眼見徐伯夷不驚不躁,神態從容,葉小天心中微凜:“不對勁兒啊,徐伯夷何時有了這等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心胸城府,莫非……他仍有所恃?”
兩位欽差徑直轉向小廳,徐伯夷對議論紛紛、交頭接耳的場面視若無睹,面帶微笑地跟了進去。
林侍郎和李玄成在小廳的官帽椅上坐了,徐伯夷上前欠身一禮,沉聲道:“兩位欽差大人,下官做事,絕不致如此莽撞,事先確曾了解過民意,諸族百姓對于易俗之倡是非常響應的……”
李玄成冷笑道:“是么,那今日局面,你怎么說?”
徐伯夷嘆了口氣,泰然道:“兩位欽差大人有所不知,我等這些身居下位的小吏,想為朝廷做點事情,總有人扯后腿、下絆子、設陷坑,做事艱難無比,這一次,分明就是有人搗鬼了。”
李玄成愣了愣,眼神突然亮了,他早已看出徐伯夷和葉小天不和,徐伯夷這番話意有所指,莫非……,李玄成強抑興奮地道:“徐縣丞,你不要怕,你有什么委屈,盡管說來,本國舅與林侍郎自會與你做主!”
徐伯夷一揖到地,朗聲道:“多謝欽差大人!”
徐伯夷要行此事,關鍵就在于能否得到諸族百姓的擁戴,葉小天與高李兩寨關系密切,他豈能不妨,早已備下后手了。之所以一直做出一副忘乎所以的模樣,就是為了引葉小天入彀,他要爬上天堂,還要把葉小天踩進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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