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伯夷面有難色地對李玄成道:“下官若是在此指摘任何人,卻又拿不出確鑿的證據,難免就有中傷同僚之嫌。竊以為,不妨先讓下官與高李兩位寨主好好談一談,下官的個人榮辱不算什么,朝廷的體面事大。
如果下官能成功說服兩位寨主,確保易俗一事順利進行,則是國家之幸。而且,若是有人因一己私利慫恿高李兩寨主反悔,視朝廷大事為兒戲,介時,相信高李兩寨主也會把實情合盤托出。”
林侍郎微微一笑,道:“那你去吧,本官丑話先說在前頭,如果這件事最后是個不了了之的局面,那是一定要有人出來承擔責任的。而欺君之罪,罪犯哪處,想必你也清楚!”
徐伯夷心中一凜,趕緊躬身道:“是!下官記下了!”
林侍郎擺擺手,徐伯夷便退了出去。
李國舅想了想,對林侍郎道:“林大人,葫縣官場似乎情形復雜呀,看起來這徐伯夷是有人掣肘,他們個人之間的恩怨也罷了,拿國家大事做兒戲,那就不容放過了。此事如果真的鬧個灰頭土臉,依我之見,不能僅僅懲辦了徐縣丞了事,必須要揪出背后搗亂的真兇!”
林侍郎微微一笑,心想:“這算什么,朝廷之上爾虞我詐的事情更多,葫縣這些官員間的勾心斗角,與之相比,不過是小兒游戲罷了。也就你這位含著金飯匙出生的公子哥兒,才覺得大驚小怪。”
林侍郎對李國舅道:“不急,且看看吧,本官覺得這件事只是會生出些波折,不會影響大局。”
林侍郎比李國舅知道的內情要多的多,他知道徐伯夷手里還有一道殺手锏,這道殺手锏使出來,能夠抗拒的還真沒幾個。而一旦高李兩寨臣服,那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雖說林侍郎對葉小天比較欣賞,但葉小天畢竟沒有接受他的招攬,不是他的人,所以如果葉小天在此事中起了不好的作用,最后被人揭出真相,那也是他“技”不如人,咎由自取,林侍郎沒有義務會手搭救,事涉欺君。他也不可能出手。
徐伯夷另辟了一處房間,把高李兩位寨主單獨請了進去。
事已至此,徐伯夷依舊很鎮定,他知道由于葉小天為高李兩寨解決了旱情,又把高李兩寨的少寨主拉進了他結義兄弟的車馬行吃干股,雙方有較深的交情和共同的利益,但是他自有辦法說服高李兩寨投向自己一邊。
不背叛,不是因為忠誠,而是因為背叛的代價不夠。一個地無三壟、房無一間、赤貧如洗的七旬老者。若是能娶一個年方二八、貌美如花、家境優渥的富家小姐為妻,那是天下奇談,不可理解。
可是,如果同樣是一個七旬老者。他富可敵國,又或官居一品,那么娶一個同上面條件相同的美女為妻,很多人便能接受和理解。富可敵國、官居一品與赤貧如洗之間的差距就是質變的砝碼。徐伯夷手中現在就握著這樣一份砝碼。所以他有恃無恐。
徐伯夷見高李兩寨主進來,微笑道:“兩位請座!”
高寨主地道:“縣丞大人,關乎全寨的大事。在下雖忝為寨主,卻也不能擅作主張,這件事,實在沒得商量。”
李寨主道:“不錯!這件事,是我們對不住你了,可是當初我們也沒有想到,會激起寨中百姓那么強烈的反對,如今這件事,我們實在不能代表全寨上下答應大人。”
徐伯夷笑容可掬地道:“有些事呢,只看你肯不肯去做。我相信兩位寨主說的都是實話,但我更相信,以兩位寨主在貴寨中的威望,只要你們肯用心說服,寨中百姓就沒有不答應的。”
徐伯夷說到這里,徐徐站了起來,自袖中抽出一卷黃綾,神情一肅,沉聲道:“兩位寨主,圣旨在此,請接旨吧!”
高李兩位寨主大吃一驚,互相看看,還是遲疑著跪了下去。除非徐伯夷瘋了,否則當然不可能偽造圣旨,如果圣旨是真的……,一時間高李兩位寨主有種夢幻般的感覺,他們這種窮鄉僻壤處的山民,居然會有一天接到圣旨!
花晴風剛到驛站,還沒等說話,先挨了一個大嘴巴。
照理說,這個時代是文官的天下,受氣的是武官。低兩級的文官在高他兩級的武官面前也常常頤指氣使,驕橫不可一世,如果有哪個武官給了文官一嘴巴,絕對能引起一場軒然大波。
可是,普遍規律中總有個例。越是偏遠地區,武官的責任越重,文官的影響力也就越小,而在戰時,戰區武將的地位還會更高一些,再碰上一些職位不高不低、性情粗魯豪放的武官,那就根本不把文官放在眼里了。
花晴風被那一巴掌打蒙了,登時面皮子發紫,他在葫縣這幾年,雖然底下人不太尊重他,其中尤以孟慶唯為甚,但即便是飛揚跋扈如齊木,也不曾掌摑過他,打人不打臉吶!
花晴風氣的渾身發抖,指著那武官道:“你……你是何人,竟敢毆打本官!”
那人白眼一翻,蠻橫地道:“打你?你若不追回這批輜重,老子殺了你的心都有。”
他把大拇指一翹,傲然道:“老子大號景鵬,興都留守司千戶。想告我,隨你,可這批輜重是在你的地盤上丟的,你就得負責給我找回來!”
趙文遠及時趕上,打躬作揖地道:“景千戶息怒,景千戶萬萬不可如此,這位是本縣縣太爺。”
景鵬把嘴一撇,不屑地道:“知縣了不起么?廣門屯海戰,大敗佛朗機人,有老子我!佛渡島雙嶼海戰,大敗倭寇海盜,有老子我!浙江巡撫朱紈朱大人,我跟過!當今南京兵部尚書張真張尚書,我跟過!你一個七品縣令,在我面前擺什么威風!”
花晴風氣的發抖,可是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別說他不能挽起袖子沖上去與這景千戶“理論”,就算他肯,也不過多受一番折辱罷了,哪可能是人家的對手,這口惡氣也就只好忍了。
趙文遠好說歹說地把二人拉進了房間。眼見那景千戶吹胡子瞪眼睛的只管向花知縣索要輜重,對于物資被劫的情形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由他向花晴風說明情況。
原來,隨著云南戰事的發展,驛路上的物資運輸驟然變得頻繁起來,不僅官府在動輸大量軍用物資,同時還有大量商人趁機向云南運輸生活物資。戰爭本身是一種破壞行為,可凡事有弊亦有利,如能抓住這個機會,也能大發其財。
大量物資的運輸就意味著大量財富的流動,驛路上富的流油,自然而然把貴州境內各處山頭的悍匪山賊都吸引過來,這些勢力原本都是小股勢力,在蟻群啃象般掠奪驛路運輸物資的同時,他們之間也在不斷內斗。
在這個內斗的過程中,大魚吃小魚,漸漸形成了一股較之當初專門做驛路生意的“一條龍”悍匪團伙更龐大的勢力。而且,他們這種組合是臨時組合,長期結合在一起的話,一俟戰事結束,他們是供養不起這么多人馬的,到時必然還要各回各的山頭。
所以他們沒有一個固定的地盤,只是沿著驛路不斷吸血,你這邊打擊的狠了,我就流竄到那邊,如此一來,想要清剿他們就更難了,他們做了這樁買賣后,此刻還在不在葫縣境內都無從得知。
景千戶也知道連軍隊都敢打劫的山賊,讓一個縣令去抓有點強人所難,可他貌相雖然粗獷,心眼可不缺,一俟了解到這股山賊的情況后,就知道遇上大麻煩了,讓他去抓山賊,那是老鼠拉龜———無從下手。所以景千戶干脆裝傻充愣,賴定了葫縣的父母官。
景千戶作為一個職業軍官都拿這群流動作案的慣匪沒有辦法,花知縣就更是狗拿刺猥無處下嘴了。想了半天,他也想不出該如何利用本縣的巡檢捕頭,去追查這些成份復雜的悍匪下落,又如何利用本縣那些少經訓練、裝備簡陋的民壯和巡檢司官兵把他們繩之以法。
如此一來,老鼠拉龜的景千戶和狗拿刺猥的花知縣,就只剩下打太極推手了。掤捋擠按須認真,上下相隨人難進,任他巨力來打我,牽動四兩撥千斤。兩個人推來推去,推得不亦樂乎。
花知縣精于此道本不稀奇,可景千戶一個猛張飛似的武將,這門功夫竟也不輸于花知縣,就不免令人嘖嘖稱奇了。周班頭一旁看了,不禁暗暗嘆氣:“這真是……未做官,說千般;做了官,都一般,不管文官和武官!”
花知縣和景千戶推來諉去,相決不下,景千戶急躁起來,便又拿出軍伍中的夯魯性子,與花知縣撒潑耍賴起來,這一來花知縣可就吃不住勁兒了。周班頭眼見不妙,一溜煙兒地跑回縣學搬救兵去了。
這時候,高李兩位寨主剛剛從側廂小廳里出來,面色極其凝重。他們剛一露面,高涯和李伯皓便迎上去,悄聲向他們的父親問道:“阿爹,不要緊吧?”
高李兩位寨主搖了搖頭,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可沉默片刻,還是各自長嘆一聲,分別對他們的兒子吩咐道:“你去!告訴葉大人,就說……老夫要對不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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