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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肅州城有著‘喪事不過年’的習俗,也就是所有的喪事都須得在除夕前辦完,故韓旭夫婦的下葬時間相對而言這才顯得急促了些。
以至于云州曲家和禹城程家的人皆趕不及前來參加下葬禮,畢竟算一算日子,就算是馬不停蹄的趕路,也得等到年后初五左右方能抵達。
唯有到時補辦一場喪席,去靈前哭上一哭了事。
可就在這兩家嫡系關系的親家都趕不及出席的情況下,庶出的三房夫人的娘家卻來了人,且來的還不是走過場的形式人兒——
今日一早,韓家便接到消息,說是連城晉家來了人,待三老爺韓殊問來的是哪一房的人,下人卻臉色緊張而激動的答道:“來的是晉老國公……晉世子也來了!”
韓殊大驚失色,忙命人去通知了韓呈機,一面親自帶人去城外相迎。
晉家家主晉國公晉擎云,乃是當年與韓旭之父一同扶持先皇殷靳上位之人,如今已有七十高齡,近年來已逐漸退出了人們的視線,將一概事物交由了唯一的嫡子晉家二老爺晉余明出面處理,說起來已有數年未在人前露面——
韓殊說不震驚那是決計不可能的。
韓旭面子再大,在晉擎云面前也是矮了一輩的晚輩,在世家高門中,嫡庶長晚之分尤為嚴重,故縱然晉余明獨自前來已是合情合理,實在犯不著將自家這位矜貴年邁的老爺子給搬出來……
故待韓旭在城外迎到晉擎云之時,先是躬身深深揖了一禮,后便恭謹地道:“眼下已至年關,正是嚴寒難耐之際,晉老國公理應留在連城好生將養身子才是,此番如此驚動老國公,家兄泉下有知定也會心懷不安吶——”
雖然韓殊發妻也是晉家女,算起來還是晉擎云的侄女,但韓殊卻不敢同其攀親近。
再者就是韓殊不光有幾分讀書人的清高之氣,更是素來的有自知自明,從不愿白費力氣去做熱臉貼冷屁/股的蠢事。
這位老爺子年輕時便是出了名的眼高于頂心思叵測,做事果伐,做人苛刻,縱是親生兒女也難以親近——
韓殊身前這輛被侍女打起簾子的油壁馬車中,盤腿坐于矮腳桌后,身披深藍色鶴氅不茍言笑的老人便是晉擎云了。
老人長就一張輪廓分明的國字臉,高聳的顴骨略顯凌厲,一頂皂色遠游冠遮去滿頭銀絲,雖已是七十多歲的高齡,身形卻絲毫不見佝僂之態。
聽罷韓殊的話,他微一頷首,道:“賢侄言重了。”
賢侄……
隨韓殊一同前來的幾名侍衛暗地里面面相覷。
這稱呼不可謂不‘客套’啊……
韓殊卻不以為然。
他與妻子皆是庶出,尊卑擺在那里,晉擎云沒當眾喊他一句‘韓家三郎’,便是給足了他面子了。
要知道自打從他站到這兒起,這老爺子可就沒拿正眼看過他。
而且到現在也沒見韓呈機過來,他著急還來不及,哪里有心思去在乎晉擎云怎么稱呼他——
半個時辰前他出府之前,又讓人去催了韓呈機一趟,卻至今不見人影。
這孩子該不會真的如此不講分寸吧?
若是如此,他韓家這回可真的要丟大發了——士族人家天生該有傲氣,但卻不是用無禮怠慢來體現,因為尊貴而謙遜有禮,這才是最大的傲氣。
近來韓呈機的所作所為,讓韓殊實在對這個隨心所欲的侄子放心不下。
沒有安全感的韓三叔為了拖延時間不得不四處找著話題。
晉擎云不冷不淡的回應著,若話題不對他的味兒,干脆回應都懶得回應。
就在韓殊臉上的笑快要掛不住之際,忽聽身后緩緩傳來了一道熟悉的聲音——“晉國公遠道而來,晚輩有失遠迎,還望海涵。”
韓殊大松一口氣。
晉擎云微微抬目望去。
一身素白色喪服坐于輪椅上的少年人,被仆從推行而來。
墨發白袍,再襯以冬日城樓外的蕭條之景,恍若畫中之客,稍定則逝。
無需旁人出言介紹,來人的身份已是不言而喻——
四目遙遙相對間,晉擎云眼底顏色微動。
這少年郎倒是與其父親的威嚴外露截然不同——
都說韓家大公子體弱多病,不堪大責,依他看……卻不可信。
據說這次瘟疫襲城之事便是由他而解,短短數日間,在肅州百姓心目中的威信已要勝過其父韓旭。
韓旭臨死前應當也沒有想到,令自己心力交瘁,甚至不慎搭進了性命也未能了結的麻煩事,就在自己離世的次日,卻被兒子輕而易舉的破解了吧——
是無上的運氣,還是過人的才智。
從不信天意與命運的晉擎云,更偏信于后者。
“韓大公子忙于韓刺史身后之事,來遲乃屬孝理之中,反倒是老夫不請自來,過于冒昧了。”晉擎云話雖客氣,但卻沒人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出半分‘覺得自己冒昧了’的意思。
“晉國公折煞晚輩了。”韓呈機淡然回之,同樣的,也沒人能從他臉上看出‘被折煞’之感。
晉擎云恍若未覺一般,繼而說道:“老夫約于十日前聽聞肅州城遭逢瘟疫,當日向陛下請旨后便帶吾兒趕往了肅州。只是不成想我父子二人還未趕至城前,便聽聞了韓刺史因病過世的悲訊。想當年老夫同韓老哥也是摯交一場,彼時他常攜你父親往來連城,算一算我也是看著韓刺史長大的,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實是令人不勝悲矣——”
韓呈機只管在一旁聽著,末了道一句,“家父若是泉下有知,必也不希望見晉國公如此,逝者已逝,還望晉國公保重身體為上。”
“韓刺史若泉下有知,得知韓大公子救得蘇州百姓脫離苦海,力挽狂瀾之事,定能安息瞑目是真——韓刺史英年早逝雖為不幸,但得子如此,后繼有人,亦是一樁幸事。”
“晉國公謬贊了。”
韓殊微微皺了眉。
奇怪。
在他的印象里,這位老爺子可不是樂意說客套話的人。
怎么今日同呈機說起了這些來……
他怎么看怎么都覺得有些不太對勁。
好像……在試探什么一樣?
不管動機為何,呈機尚且年幼,萬不是這老狐貍的對手。
他韓家的繼承人,還輪不到別家人妄加揣測試探。
思及此,韓殊走上前來,沖晉擎云一禮后詢問道:“聽聞晉世子隨同晉國公一同蒞臨了肅州城,怎么此刻未見得世子?”
晉擎云這才將放在韓呈機身上的視線收回,答道:“在驛站中有些事情絆住了腳,容后便到。眼下時候不早了,未免耽擱了韓刺史下葬的時辰,老夫先行隨賢侄與大公子入城罷。”
“便依國公之言。”韓殊態度恭敬地應下。
馬車旁的侍女將車簾緩緩放下,將車內車外之人阻隔開來。
韓殊轉身上馬在前頭帶路,韓呈機乘車緊隨其后,一行人馬,浩浩蕩蕩地折回了城中。
為百名死士相護,刻有晉字家徽的油壁馬車中,老人攏了攏身上的鶴氅,接過跪坐在一旁的侍女捧來的杯盞。
輕呷了一口,茶香沁透五臟六腑,老人緩緩閉眸片刻,再又睜開之際,眼底多了一抹不屑的冷笑。
夕陽將墜,晚霞在西方勾勒出一幅顏色緋麗的畫。
少年人肩上背著一把簡陋的舊弓自深山中行出,分明是寒風正烈的山中,他卻將粗布棉衣的雙袖高高挽起至手肘處,似半點不懼寒冷侵體,步伐快而穩健。
待其行至錦云街之時,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剛好為暮色所吞并。
黃昏中的錦云街此刻顯得尤為安靜。
放眼望去,除了林立的房屋和已經閉起了店門的商鋪,便是各家門前高高掛起的白綢。
與三日前那哀鴻遍野,民不聊生的情景相比,眼下安靜了下來的肅州城,卻更能給人一種悲涼之感。
肅州城是保住了。
但昔日為人唱誦的太平盛世,亂世之中僅存的一片樂土,卻是不見了。
若要想重現,沒個十年光景來用心修補,只怕都是空談。
然而逢此亂世,韓家又受此重擊,又焉有心力放在這上頭——
或許肅州百姓隱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故個個變得小心翼翼,謹慎非常——誰知日后會如何,誰又知肅州城的太平還能延續多久……
晉起行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之上,四處安靜的連狗吠聲都聽不到,唯有風聲過耳。
在路過一江春門前之時,下意識地便慢下了腳步。
抬頭望去,只見一江春也同其余酒樓商鋪一樣,緊緊地閉著店門。
今日是韓旭下葬之日,官府勒令了城中各處酒館戲樓等一應消遣玩樂之處閉店三日,直到過了除夕之后,方可開業接待客人。
一江春自然也不例外。
實則就算沒有這條鐵律,江櫻等人也沒打算在年底繼續開門做生意,這些日子發生了太多事情,大家都需要好好歇養些日子。
晉起猶豫了片刻,終究還是提了步繼續往前走去。
一路行至錦云胡同中,來到一戶普通的院落前,晉起取出鑰匙將院門打開。
卻在推開門的一瞬間,忽然別開了頭。
“叮!”
一聲金屬撞擊墻面之音破空響起。
晉起微微側了頭望去,只見對面人家的院墻中赫然插著一只鏢,鏢身已經完全沒入墻體之中,只有鏢頭上的紅纓露在外頭,隨風舞動著。
方才若是他動作稍稍慢上一點,如今這鏢只怕便不是插在墻中這么簡單了……
晉起微微瞇起了蔚藍色的眼睛,朝院中望去——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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