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府子女的啟蒙教育皆是極早,陳氏本身又是個書簍子,嫁妝里最不缺的便是詩書了。要是不能偶爾來上兩句倒會被認定為資質低下,不堪造就。
"呵呵,時間過得可真快,轉眼娘的瑛兒都會借詩勸人了。不知道你大姐姐在嘉興好不好。”陳氏彎腰抱起小女兒,不經意間又開始念想打落地起便被婆母抱走的大女兒錢卿璇——她的頭個孩子,已經十歲了卻沒抱過幾次,這幾年更是連面都沒見著,雖說是母女,著實已為陌路。
早知道,就該憑著夫君厭棄,也要把孩子留在自己身邊,早知道
……實在有太多的早知道,繼而后悔的事,不是連自己四歲大的幺女都知道“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了么?!
錢卿瑛并不知自己引發了陳氏的這番喟嘆,如今能確定的是她是真正愛著自己孩子的。
往事已矣,錢卿瑛可不想再來一次意外,死于非命,她最是惜命的了,如今身小力弱,兩個哥哥又養在外院,唯一能借上的力量數來數去也只有陳氏一個。不知道她知不知曉兩個哥哥的窘況,局面不能再惡化下去了。
陳氏把錢卿瑛放到窗前的羅漢塌上,自己也半倚著繡枕,愣愣的望向窗外。一大一小各懷心事,一室靜默半晌無言,府里的熱鬧也漸漸趨于平靜。
夏季的黃昏驟雨,芭蕉和雨聲制造了自然的音階,而那就是天籟。在文人騷客留下的小說話本里,情愛和致仕總能被描摹成纏繞在一起,這種兼顧情感和利益結合的金玉良緣思想,是一個近乎完美的烏托邦,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沉陷于這個神話,被虛構的溫柔、寵愛、奢華、和美好前途所蠱惑。
能把這么一個幻想主義的古代女子拉回現實,唯一的缺口是應該她的兒子們,所謂”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只是不知道陳氏知不知道自己兒子的窘境。
“母親,女兒已經四歲了,想自己存著月例銀子,平時也好補貼下哥哥們。早上女兒好容易難得趕上府里的早飯,即是起了自然要去和兩個哥哥一同用的,見二人狼吞虎咽本還打趣,這才知道二人是因為溫完書吃不上宵夜,偏平日那些待客和供桌上的瓜果貢品,昨因今日宴客要置換全撤了去,便只能挨餓輾轉反側了一夜。母親想想,晚上睡不好,白天豈會有精神聽課,夫子訓斥,父親的不待見接踵而至。母親是清雅之人,不耐煩這些個,不若讓女兒盡點心意,有了銀子才好打點丫鬟婆子們,給哥哥們弄口熱食。”錢卿瑛一手掩面,悲悲戚戚的訴苦開了。“已經到這個地步了么,可恨,可恨我……”陳氏一臉的悲憤,仿佛對這些早在意料之中,正要說些什么,卻喉頭發緊無語凝噎了。
“母親難道都不心疼我們么,下人們都道我們兄妹幾人沒有父母教養,您可知兩個哥哥如今的境況有多艱難,學業跟不上,份例被克扣,在外被同窗取笑連個庶子的一半花銷都無,在家越發的不受父親待見。都說有娘的孩子像個寶,沒娘的孩子像根草,這偌大的錢府,再也尋不出比我們兄妹更像草的了,母親,這是為什么?!”既然陳氏并非弱不禁風,總不能永遠躲在后面不面對現實,錢卿瑛不等陳氏念叨,毫無心理壓力的干脆一股腦的宣泄出來。
陳氏嗓子里嗬嗬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只是滿面的淚痕,半晌才歇斯底里道:“我就知道你們都是恨我的,果然都是恨我的。當年你大姐姐被你們祖母抱走,我為了跟在夫君一旁應了,她從不曾喚過我一聲母親或娘,只喊我太太;接著你大哥三哥出世,我又一門心思要留住夫君的心,疏于管教,他們眼中便從來只有奶娘,沒有我這個親娘。還有你,到我總算不去爭的時候,你被卿欺負我又使不上力,讓你強忍,從此以后你便同我疏遠,不曾喚過我一聲娘,轉而叫我母親。我還能做什么,還敢做什么?”
遂自嘲的搖搖頭,“深情轉眼已成空,孩子也全都錯過了,一子錯,滿盤皆落索。說這些你們又怎么能懂!”
錢卿瑛心中郁結,恨不得劈開陳氏的腦子看看里面都裝了什么草,為了追夫放棄子女,果然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母親,你怎知我們不懂?!我們兄妹三人在風霜雨雪若刀劍中長大,還會是尋常人家的孩子么,不就是癡情女子負心漢,母親愛而不得心痛欲死么?就為了那起子事,您一次次的推開我們兄妹,誰還能沒臉沒皮的一再腆著臉上來!說句不孝的話,就母親會疲憊會心碎,我們孤苦無依的兄妹就不會?”
“不,你不明白,你怎么會明白母親的心有多痛。”孩子的話直指人心,陳氏根本無法承認自己的錯誤。
“呵呵,情不情的女兒說自己懂母親也未必信,但母親需信一點,若是腐肉叢生,已長跗骨之蛆,女兒寧愿把那心親自剜出,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時間久了總會好的。”錢卿瑛輕嘲,眸光瀲滟,毫不避諱的望進陳氏眼里,泠泠的夾著股殺伐之氣。沒有誰該無止境的忍受另一個人轉嫁的苦痛,不如早些敲醒的好。
陳氏一時便被攝住,訥訥道:“你比母親強,只是這慧極必傷……”
“母親大可安心,慧極必傷是那凡是看得清卻拿不起放不下的,女兒心知凡是不可強求,再不濟也會選壁虎斷尾求生。能活著多好,所有人都去尋死,女兒也不會。”錢卿瑛嘆了口氣,這樣的陳氏還能讓人說什么,更多的是讓人恨其不爭罷了,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人心肉做,母親真心為哥哥們設想,母子連心有豈會體會不到,就算一開始有些不盡人意,女兒也會幫著勸說哥哥們的。若是母親再與我們生分下去,乳母再周到也只是下人,經常是力有不逮的,哥哥們因不似庶兄有姨娘幫扶而埋沒了前途,恐怕真的要恨毒了母親的,畢竟父不慈子可不孝的。當務之急要料理好哥哥們的生活起居,讓他們無后顧之憂,起碼不缺衣少食,這才能說學業上進。”
陳氏本就是一生都在尋找依靠,因失了夫心又和兒女們離了心,覺得人生暗淡無光,才自我放逐,這下得了主意便當救命稻草般的牢牢抓住,是了,不為別的,若是兒女們將來有個不好,自己真是死也不能瞑目了,白白的親者痛仇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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