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青辰知道,如小蕊娘所言,三郎如果在坊中聽到她遇險的哨聲,一定會派許家兄弟領著坊丁上山來接她。
不是許老大就是許老四。
雖然她平常在坊中,并不是沒有想過拉攏三郎身邊的死硬心腹,但對這兩兄弟的態度卻向來是能不接觸就盡量不接觸。
她沒有忘記,三年前三郎大發雷霆要去宰了悔婚的王世強,卻被她一力阻止。
當時無處出氣的季辰虎也不知是聽了誰家的嘴碎瘋話,居然頭一回擺出了“我雖然是你的弟弟,但我是男人我是一家之主”的嘴臉,慎重和她說起了新婚事。
她那時,根本來不及為悔婚而傷心。
因為她對四明王氏的忍耐,必定會引發坊民們的誤解。
只要悔婚的消息傳開,坊中認為她軟弱可欺不堪為坊主的議論會喧囂直上,所以她不介意聽一聽季辰虎的意見,用新婚事轉移一下坊民的注意。
反正他能提出的成婚人選,總不可能超出她的意料之外。
按季辰虎的意思,有他在,她這姐姐完全不需要嫁到大宋那老遠的地方,萬一被人欺負他根本來不及替她出頭,到時候她哭都沒地哭去。
但如果她嫁給許家老大,或者在許家六兄弟里隨便挑一個做丈夫,情況就不一樣了。
他季辰虎可以打包票,誰要敢在娶了她之后多叫她看了一個臉色,說了一句讓她不高興的話,他就能替她出頭,揍得那小子他不成人樣,從此在她面前只敢跪著不敢站著!。
而且。他娶了許淑卿,她嫁給許家一個兄弟,兩家就是親上加親,熱熱鬧鬧,不管將來日子過得怎么樣,吃的是最豐美的羊腿豬頭還是僅僅填飽肚子的魚干海帶,只要手足親人都在眼前。互相不用擔心隔著大海不知生死。就是好日子了……
季辰虎認定,宋人并不可信。
王世強就是明證。
所以,她那天看著三郎慎重其事的臉。并沒有馬上反駁,而在她正琢磨著這門婚事能不能引起坊民們注意,當時站在季辰虎身后的許家老大已經臉色煞白,找了個借口轉頭出門。
果然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接著就聽說。許老大離開季家后直奔汪婆子家里,催她說媒。第二天就要娶他在坊里的老相好過門。
天知道,許老大在坊里坊外養著的相好女人少不了五六個,因為這些女人沒一個鬧著要成婚,所以坊里也管不了。他那左擁右抱的日子過得是萬分滋潤,開坊三四年一直沒成親的意思。
現在被季辰虎提出的季許聯姻一嚇,他馬上就良心發現。終于想起了老相好才是他絕不能辜負的心頭肉。
季辰虎問起時,他也是一臉浪子回頭的感慨:
老相好打從十四歲起。跟了他快十年,不娶進家里來不是個男人。
有了大哥做榜樣,許家兄弟們一面眼饞娶了坊主的各種好處,商量著到底讓哪個兄弟來當“駙馬”,他們也從季辰虎對王世強的各種怒罵中,憂心地拼湊出一條接一條不給姐夫留活路的“季家家規”:
比如娶了他阿姐后,家里錢當然是老婆管著,家里事是老婆說了算,不許對老婆擺臉色,不許對老婆高聲說話,老婆說什么就是什么,老婆說東不能說西,老婆說跪著不能站著,更不要提什么外面的相好,馬上要統統斷了關系……
那是他季辰虎才能干的事。
他姐姐嫁給王世強他沒辦法插一句嘴,才會被那悔婚的小子踩到他頭上來,活生生打了他的臉,但嫁到坊里他還管不了嗎?
在她并不表態,似乎是對這類“家規”的默認中,許家六兄弟個個都是雞飛狗跳在坊中四處說親。
三郎完全不打算讓“姐夫”借機上位,插手坊中事務,這門婚事就是給阿姐找個聽話老公讓她開開心心過日子的意圖,誰都已經看明白了。
坊中流言四起,再也沒人關注四明王氏悔婚的事情,就連已經娶了老婆的許老五,他老婆馮娘子肚子里還懷著胎,都哭哭滴滴央著許淑卿到她面前遞私話兒:
他們夫妻也是打小的情份,成婚半年十分恩愛,求大娘子看在她肚里孩兒的份上,和三郎求求情,不要生生折散了他們……
因為南坊里始終留傳著由宗主指定男女奴口婚配的傳統,就算她用汪婆子這樣的媒婆制度來取代,也僅是順勢而為把這種權利轉移到了唐坊手上,以求潛移默化地改變這種習慣。
汪婆子身為季辰虎的養母,當然有利于南坊坊民們接受這樣的改變,卻同樣也使季辰虎依舊擁有這樣的權威。
兩者相沖突的時候,她無法改變季辰虎就是南坊山大王,他要是突然不同意許老五的婚事,南坊坊民大半都會默默接受的現狀,包括這位哭泣著的馮娘子。
許家兄弟里只有許老五一個人算得上是性情溫和,婚前沒有在大街上捧過相好,成婚后沒有打過老婆。
他也是六兄弟里唯一一個擅長坊中內務的街正,平常和北坊里的坊民相處也不錯,季辰虎把眼光落到許老五身上,并不是沒有原因。
畢竟,他也要顧忌季二郎對這樁婚事的意思。
雖然他并不認為,季二郎和他是真正一家人。
因為季辰龍和宋商走得太近了。
近得讓人懷疑他究竟是不是中土遺民的后代,他穿宋服看宋書,用宋紙書宋墨,這倒也罷了,宋人的衣裳用具是不錯,更何況坊主也是如此;
他托人從明州買來了書院里印刷的科舉試題集,試著寫寫策論其實和別人也無關;三郎季辰虎也時不時會托人從大宋走私一些他能看懂的兵書軍陣圖;
但他要仿照宋人的制度,讓南北坊里的街正管事們全都參加最嚴格的宋文考試,然后才能上任,卻是讓南坊里幾乎所有坊民都視之如敵。
南坊坊民的識字程度遠不如北坊。
坊里有流言說是他根本不是坊主的親堂弟。而是東海上常見的漂流人,是海上海難事故后漂流到扶桑的宋人小子。
所以季二郎不能做坊主。
盡管季辰虎和他是一個小村子里長大,但他并不禁止這樣的胡說八道在坊里流傳。
她時常想著,三年前也許就是因為這一場讓人瞠目結舌的許季聯姻大鬧劇,南北兩坊攪得雞犬不寧,東坊西坊忙著看熱鬧,她被四明王氏悔婚的暗流傳言在坊中才沒有真正掀起大浪……
同樣。她沒有馬上禁止坊民們議論這樁她根本不可能答應的新婚事。反而用可有可無的態度對季辰虎胡扯的這門親事推波助瀾,讓坊民們津津樂道于各種小道消息:
比如她到底會挑哪一個許家兄弟成婚;許家老大成婚后怎么擺平外面的相好;
許家老四心眼最多,這小子一定有娶坊主為妻的意思。說不定這季許聯姻的主意就是他給三郎出的,但現在困于“姐夫”不能插手坊務的“季家家規”,他應該是何等的苦惱;
還有許老五和馮娘子那對苦命鴛鴦,會不會被坊主拆散……
甚至她也沒有禁止坊中流傳二郎是宋人小子的傳言。
雖然她明知這話是南坊大屋里傳出來的。
被四明王氏悔婚后。她需要喘息的機會,需要讓坊民們不記得坊主被羞辱卻沒有徹底反擊的軟弱。
盡管她是在等待反擊的最好時機。
她沒有忘記四明王氏在唐坊扎下的根有多深。深到了謝國運就算建了兩座箭樓扼住了進坊海路,也無法和王世強在東海上一較高低。
所以明知道三郎在排擠二郎,她也只能先自保為上。
她明白,三郎之所以一改“阿姐的事她自己能擺平”的習慣常態。突然在家里擺出了“他是男人他是一家之主”的姿態,忙著給她看婚事,忙著替她安排聽話老公。讓她下半輩子在他的羽翼下舒舒服服過日子,不就是因為悔婚這件事。他更加認為她連自己都保護不了,只能由他來保護嗎?
對他們三姐弟最熟悉的王世強,何嘗不知道只要他一撤回對她的支持,坊中這樣的改變就是理所當然。
三郎已經長大了。
而她,也該學會選擇下一個階段的盟友,而不僅僅是用最方便的婚姻來得到一個強有力的夫婿幫助她建坊和管理唐坊,她也應該要繼續向前了。
于是,她還來不及為王世強的離開而傷心,就不得不投入到這一場因悔婚而產生的變動中去,以求保住坊主之位,一步一步推進她接下來的計劃。
因為她絕不可能重蹈覆轍,為了重新獲得四明王氏的支持而再次接受王世強。
她只是私下罵了三郎一通,明說了她壓根沒看上許家那會打老婆的六兄弟——她還沒忘記當初火并時,那幾兄弟敢上來拖她離開的狠勁——但她也能看出,季辰虎想讓她在坊里找個女婿就近出嫁的意思,并不是開玩笑。
從此,對許家兄弟,她只能視而不見。
他們同樣也避她唯恐不及,不約而同都當對方不存在了。
免得季辰虎又想起這樁婚事。
但要論起拳腳功夫和統領坊丁的本事,季辰虎第一個會差到深山里接她回坊的人選,仍然是許家兄弟。
尤其是老大和老四,正是季辰虎的左膀右臂。
她今天在莊子里,總不能當成不知道,不為他們上山早作安排。
期通奴旁觀著,發現她一一安排了莊丁去接應坊中進山的人,看起來她居然是沒有護衛,打算一個人去駐馬寺的意思。
他也不勸說,站在一邊沉默不語。
他等著,等著她來求他派人保護。
雖然他手下一百個蝦夷戰士已經是全派出去了,但他身邊卻還留著有十一個部民,他們不久前剛剛從扶桑商人手里買回來,其中一個還是他的侄兒。
按這些日子來的習慣,他們花了三個月時間養好了傷。他正教著他們說宋話、學種田,學用鐵器,教他們學著使用酒精給傷口消毒,再撒藥包扎。
在他心里,他們都是部族里的勇士,是巫師們下過鬼神咒的戰士,莊子里那些宋人。據說是從什么中土北方來。這些人既不信神靈,也沒有按時供奉巫師,他們的本事當然和蝦夷部族的勇士不能相提并論。
陪她上一次山。十一個人足夠了。
而且,只要她開口借人,他就能有機會提出更多的條件:
比如她建在山下的打鐵工坊,還沒有讓蝦夷人接觸過。她的火器工坊連唐坊坊民都不許進……
她當然比期通奴更沉得住氣,一個字不提借人的事。她先跟著勞氏去了換衣的板屋,老老實實換了一身山里生蕃們女子常穿的手編粗麻衣裳。
斯通奴皺著眉,看著她臉上用草汁簡單抹了避邪圖符,腿上換了桉樹皮靴。腰上的短刀都換了獸骨刀。
除非是同一個部族里的部民,可以根據巫師所畫的圖符細節來認別身份,深夜山林里的外人根本認不出她是喬裝改扮。而鴨筑山里的生蕃至少也有二三十個不同的部落。
只有那小巧弩機,藏在了她麻衣外的獸皮斗篷里。腰上同樣也掛了隨身藥包、錫酒壺和一只油布袋。
斯通奴看到她腰后的深綠色小防水油布袋,茶黑色的眼珠不由一亮。
他知道那防水袋里有三只小黑球,是山下工坊新送上來的最新火器,他早就已經見識過了火器的威力。
以前他也曾經和所有蝦夷人一樣,以為火器的威力是天神的雷擊。
但現在,他已經知道那一種宋人發明的厲害武器。
他想要奪回被扶桑人占領的部族土地,想要救回所有被俘的部民,所以他答應了這女坊主的條件,把蝦夷戰士們送上了戰場,保護她的土地。
作為代價,他不僅讓他所屬小部落里的一千多被俘部民都得到了安頓,讓他們開始學習種地的密技,甚至不需要他開口,她為了讓蝦夷人保證田莊的安全,也無償供應了鐵器和刀劍,甚至教他們學會了使用弩機。
但他知道,沒有唐坊的供應,蝦夷人根本不可能制造出這些犀利的武器,而所有的火器都是給莊丁們使用,并沒有蝦夷人的份。
“我侄子在莊子里,可以讓他陪你去。”
一直等到她獨自走到了莊門前,秦鐵口傳出口令放下吊門,跟在他們身后的斯通奴才開了口,
“他們本來就是我部族里最好的戰士,雖然才剛剛學會用鐵刀和弩機,保護你是完全足夠了,讓他們帶著你從月光樹林那一帶過去——”
月光樹林是扶桑山民們廢棄的祭場,也是可以直上駐馬寺的近路。
她腳步一頓,也在嘴邊扯出一抹詭異的笑,回頭看向他,道:
“頭人的侄子?年紀還沒有滿二十吧?他們在族里有女伴嗎?他們的孩子和父母在不在莊子里?”
斯通奴把臉一沉,忍著沒辦法發作的惱怒,盡量平靜解釋著,道:
“我已經說服他們了,和你們合作是全是為了部族的將來,他們不會亂來的。我們部族被俘的大頭人和巫師已經被扶桑人殺了,我們都愿意信奉蝦夷其他部族里的大巫師,聽從他們的指引,既然大頭人和巫師共同商議,寫信過來同意我們和你們合作,他們也按你的要求找到了建船的密港,我的部民們不會再鬧事了。”
斯奴通不過是部族里的一個小頭人,本來沒有足夠的威信能和唐坊協商。
但在部族頭人和巫師都被俘被殺的情況下,他年輕時曾經是所屬部族里最有名的勇士,又確實通過唐坊一批接一批把俘虜的部民們接進了莊子里。
他們不用被璉子拴著做奴隸,也不用擔心被虐殺。
所以,那些一直反對他的部民們,反對幫助唐坊燒林開田,反對學習種田、定居的頑固派,已經被他鎮壓說服。
就如她當初在坊中,也免不了會遇上一個事事反對到底的季洪。
而她季青辰,對于斯通奴這個蝦夷奴隸本也是一無所知,她更沒有想到,她通過斯通奴,能發現蝦夷人的領地里有建船的密港。
她只是在某一天,按習慣去宋殿催促工程進度時,走過了木料場,這個看守料場的高大奴隸,突然開口向她說起了簡單的宋語,想要和她協商談判。
她震驚于他暗中學會宋語的能力和速度,還有他的隱忍。
更重要的是,他居然有不找二郎和三郎,反倒找上她談判的精明。
畢竟,為了她所計劃的一切,她比起二郎和三郎更需要盟友。
——夫婿之外的盟友。
這一次,她不能再失敗。
而與王世強這類宋商的七八年合作,甚至與黃七郎十年不變的老交情,都讓她有能力更快地摸索出與蝦夷人打交道的方法。
過去的經驗,不論成敗都會成為她繼續向前的踏腳石。
只不過,斯通奴也有他自己的驕傲。
“頭人,我并不是不相信蝦夷部民的勇猛,但我更關心他們會不會半路脫離,自行其事,還有,按我們宋人的說法,你侄兒他們都是年輕后生,本也是成婚的年紀,我不想事情還沒有辦完,就要接受他們送給我的山雞、山貓——”
這樣的情況,她已經不是第一回遇上了,甚至莊子里遷來的匠戶媳婦里,連勞氏都被蝦夷男子獻上獵物求過歡。
蝦夷人追起女伴來,完全不在意人家有沒有成婚,是不是別人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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