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喜娘子與我并沒有別的牽扯,海蘭是多心了。她以往喜歡的宰相府公子娶了妻,她心里煩惱,我難免安慰了她幾句。沒料到她讓我去向猛克大人提親,我不過把她當成是不懂事的小妹妹,豈會如此?”
季青辰早知道他是這樣的性情,勉強忍耐著,沒噴他一臉的口水。
當初他十歲到十三歲的少年時代,她一直在駐馬寺,根本沒有時間管教他。
李文定是個踏實性子,他這樣的人教二郎讀書識字,居然教出了這種八面玲瓏能利用堅決利用的性格,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
她有時候都忍不住在心里埋怨李文定,教出這樣的二郎是叫他自己三個女兒受了苦。
“阿姐,我和海蘭你是知道的。等我這幾天和衛昭王殿下面前露了臉,回朝后經他去拜見過完顏宰相大人,我想辦的事就辦妥了。我哪里還不知感恩,還要在猛克府中打擾猛客大人?我自然就和仆喜娘子疏遠了。”
說話間,他把羊皮地圖收了起來,微帶歉然地笑說著,
“阿姐放心,海蘭雖然美貌聰明,現在只是普通宮女,又有李氏這個漢姓。她哪里能和宮中的女真、契丹各大姓女官們相比?等她氣平了,總有辦法接她出宮。那時我和仆喜娘子再不會見面,海蘭就知道我的心意了。”
季青辰忍了又忍,最后沒忍住說了一句戳人心窩子的話。
“她要是被金人看上了怎么辦?”
不做女官還可以做妃嬪。
這才是叫她焦心的。
季辰龍一怔,搖頭失笑,
“阿姐,海蘭是和我從小長大的,無論怎么樣,我都是要娶她的。就算她進宮前說了各自婚嫁再無關系這樣的氣話。我也不會負她。這些于她無益的話,阿姐以后不要再提了。”
季青辰一聽,本能上要一巴掌向這堂弟臉上呼過去,但琢磨著似乎也是句句用情。
季辰龍的意思是,就算李海蘭和金人發生了什么,他是不會在意的。
但她怎么就是越聽越覺得別扭?
“阿姐。我不是宋人,金人并不會像提防北方漢人一樣提防我。他們這幾年來三次黃河缺口,今年黃河還改了道。金國現在急需讀過漢書、知道一些農用、河道、軍械知識的政務官。我在金國已經得了譯從之位,要出頭也并不難。比在大宋考來考去容易多了。”
他理所當然地說著這些安排。
似乎李海蘭進宮完全就是沒事找事,但他季辰龍男人大量,絕不會和她一般見識的意思。
“阿姐,我在高麗學了這半年,科舉里中個舉人是能行的。再向上就有些難了。而且現在金宋對峙,宋廷連北方逃回來的漢人都不太敢信用。外夷人要沒有立殊功的機緣,很難在大宋官場上出頭。”
“但樓大人他——”
季青辰聽到這里,連忙反駁,轉眼間想起了樓云的經歷。
他雖然是夷人出身,他當初身為武寧軍官,卻適逢了官家登基之前的叩闕之事。
他既然受了當時還是嘉王的官家“亂命”所召,就算得上是立過殊功了。
她在心里琢磨著季辰龍能在金國建什么殊功,這個堂弟卻還在安慰著,道:
“阿姐,你不用擔心我和海蘭爭吵。海蘭生我的氣,也是沒錯的。”
季青辰一時間也不好說些什么。
她自己都覺得李海蘭根本不可能就這樣放棄二郎。
她可是和兩個親姐姐搶了十年,才把二郎搶到手的。
就是她們三姐妹那樣,十年如一日把季辰龍當成是寶貝一樣地捧著,才養出這小子現在這叫人倒胃口的性情:
面上敦秀體貼,骨子里自行其事,根本不在意李家三姐妹心里怎么想。
“阿姐,我還想求阿姐出面,讓汪媽媽寫好了婚書,讓我帶回去給海蘭看看。到時候她心里一軟,也知道了我的心意。我到時候再想辦法幫她出宮的。”
盡管他嘴上說得深情款款,季青辰卻絕不會上當。
李海蘭這一次原諒他了,接下來,他還會繼續遇上各類“不懂事”又能如仆喜娘子這樣幫上他的“姐姐妹妹”們。
只要人家有利用的價值,或是人家說話辦事合他的心意,他是絕不會干脆利索地劃清界線,叫她們斷了念頭的。
前車之鑒就是李墨蘭和李秋蘭。
她們到現在都沒死心。
侍席的宮女走上前來倒酒,她和季辰龍自然也暫時停嘴,舉盞滿飲。
“季文郎,樓學士讓小女來傳話,席散時有謝夫人的內侍來送季文郎出宮,切不可隨意離開。”
倒酒的宮女年紀不過十一二歲,悄聲說完便退開了。
季青辰雖然早就有了自己出宮的安排,此時聽到樓云格外來的提醒,也有些意外。
“阿姐,那位樓大人看起來有些古板。沒料到私下卻有些不拘小節。”
季辰龍笑了起來,打量著姐姐怪異的神色。
他細細說了金國國使這些日子在路上收集到的宋廷消息。
樓云因為涉及了高麗宮變的事情,所以被查得十分詳細。
“而且,我在高麗時就親耳聽說,他在高麗王宮里,對貴族女子十分有禮,風評極好。和宮中的樂伎經常談詩論曲,卻沒有接受過高麗侍妾。高麗人不論士庶都覺得他是雅量高致的人物。”
季辰龍不動聲色地暗示著樓云的性情。
季青辰一聽就知道,樓云心里分得極清,他深知士庶之別。
對與他平起平坐的士大夫、官宦、官商人家女子,他那是一定要講禮數的。
非禮匆視,非禮匆言。
所以,他和她季青辰說話,那是要在腦子里轉上一百回才能確定時間、地點、內容,極少能越禮。
但對侍從女官、樂伎、官伎這些庶民甚至是賤民之流,他就可以隨意談笑相處。
一則,只要不太過分比如像王仲文那樣公然養官伎,外朝上無人彈劾。
二則,他自己的本性也需要暴露一下。
陳文昌雖然也是士人,卻因為是官商子弟出身,他反而沒有樓云這樣刻意講究。
陳文昌為人處事另有一種自然舒展的感覺。
他干出一些不合禮法的事,比如他覺著父母嫌貧愛富,轉過頭就離家出走。比如未成親就讓訂過親的妻室打理家事,
他完全就不需要過腦子,全是自己覺著怎么對就怎么來。
“不提這位大人了。我雖然想找個機會讓你見見陳家的文昌公子。現下卻不是好時機。”
她輕聲說著。
雖然和陳文昌正在賭氣,全因為這人自然舒展到求親前后完全就是兩個人。
但她還是覺得,她應該多花時間去相處。
把話攤開了好生說一說,也比她憋著不說亂發脾氣拿話刺人要強。
看果看酒的席撤下去,重新上菜的宮女們小的七八歲,年輕大一些的十三四歲,和女官們當然不可同日而喻。
她們穿的是和女官們不一樣的宮樣衣裙。
頭頂發髻上戴著小圓冠,左衽白衣配上藍、綠、粉、紫等各色四折的長裙子。
衣裙外面罩著一件短袖褙子垂到了腰下,露出了腰間系著的松花紋雜錦汗巾子。
季青辰待得侍席宮女走開后,看著長幾案上的宮中菜色,心里暗嘆了一口氣。
季辰龍到李家時,也只有十歲,和這些少年宮女一般年紀。
他從小在李家三姐妹之間長大,并不容易。
她看了已經二十一歲,行過成年禮的堂弟一眼,用公筷夾了一片他喜歡吃的羊腿肉,放在了他面前的小瓷碗里。
季辰龍向她一笑,道:
“阿姐,我和三郎不一樣,不是小孩子了。”
他夾著羊肉下酒,吃得卻是極高興的樣子。
季青辰的心里難免內疚了起來。
唐坊里的糧食豐收前,牛羊這些家畜并不能多養,牛羊肉菜當然就少見。
她自己不是很在意,但三郎卻是最喜歡吃這些羊腿、牛肉之類的。
所以坊里每年最好的羊腿都是送到了南坊大屋里。讓三郎吃個痛快,還可以叫上小兄弟們一起開葷。
在吃食上,她和季辰龍都是讓著三郎的。
盡管她知道,二郎也很喜歡吃羊腿。
但只比三郎大上半歲的他總是擺出了兄長的樣子,笑著說道:
“送給三郎去吧。”
而她也早在十年前就發現,季辰龍在李家,對李家三姐妹也總是這樣體貼細致的樣子。
“李先生去找你,和你說了什么?”
她記得,李文定家里可是放著李家祖宗牌位的。
二郎要在金國混個工作,他難道一句反對的話都沒提?
季辰龍反倒笑了起來,道:
“阿姐,你忘了。從我滿了十四歲,養父在我面前就不說這些了。”
她其實并不真的想知道李先生和他說了什么。
這些日子唐坊是許家兄弟作主,北坊人當然會被壓制住的。
否則李先生不會陪著李海蘭來尋找季辰龍。
而在季辰龍十三四歲,他主動去北九州游說遺民們遷到唐坊。
那時,他就真正建立起了自己班底,成了李家的當家人。
李家三姐妹,他想娶就娶,如果他不愿意娶,只要以養兄弟的身份替她們安排好出嫁的人選,別人也不敢多說他什么。
而以前,他在李家卻并不是這樣。
她十年前從駐馬寺第一次下山送米袋的時候,還悄悄問過他,李家三姐妹是不是欺負過他,欺負他身體弱搶過他的飯。
他一直是帶笑搖頭的。
漸漸和三姐妹熟悉了后,她也覺得墨蘭她們都很喜歡和照顧二郎,但季辰龍在李家的生活方式和三郎太不一樣了。
她每次下山,都看到汪婆子家兩個小兒子在季辰虎面前服服帖帖。
他們要敢在季辰虎面前頂嘴調皮,等著的就是吃拳頭。他們要是敢和三郎搶飯,接下來就是三天連口魚湯都摸不到。
餓得熬熬叫時,汪婆子也不敢給他們塞吃的。
在汪家,季辰虎才是老大。
但在李家,季辰龍明擺著就是個上門小女婿的樣子。
想必從那個時候開始,二郎這從不得罪人的習慣,就已經開始冒頭了吧?
季辰虎有力氣,可以出頭打架替汪家保住漁場,季辰龍卻沒有任何的憑借。
李文定收養他,就是圖他是個秀氣好說話的男孩子,將來可以讓三個女兒嫁給她。
季二郎不能讓李家三姐妹里任何一個人不喜歡他。
只有人人都喜歡他,他才能有一處屋檐棲身。
他才能一邊養好虛弱的病后身體,一邊等著那在家中慘變后性情大變的堂姐,每月下山送來他的一口飯。R1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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