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北街的石板路上已空無一人。
方思勞獨自蹲在點心作坊的門臉外,一邊揉著胸口,一邊小聲咒罵萬氏“心狠、善妒、愚蠢、丑怪、歹毒”。
這天下了夜還有些涼意,方思勞哆嗦著攏起領口,斜眼瞅了瞅那扇起開的門板,猶豫再三,還是不敢貿然回屋。這婆娘定是瘋魔了!疑神疑鬼地亂找茬,看爺到時候怎么給你一個好死!
方思勞憤憤地啐了一口,剛準備先回院子里去探探風,冷不防衣角被人一把拽住。
方思勞打了個哆嗦,回頭一看,只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漢子正拽著他的衣角,露出一臉苦笑。
“你……你是誰?”
“方爺,您可真是貴人多忘事呀!”
那漢子苦笑著,將方思勞拽到自己跟前,湊近臉去讓他瞧。這是一張平凡無奇的男人臉,只是半邊臉還帶著傷,眼皮浮腫,嘴角撕裂,乍一看有點嚇人。
方思勞借著月光凝神一瞧,感覺是有幾分眼熟,他遲疑地問:“你……你不是那衙門的……”
“您想起來了?就是我丁響。”丁響點點頭,眼中閃爍不定“方爺,您這是怎么了?瞧您這傷,難不成也挨了打?也是那劉高翔干的?”
方思勞仿佛被刀扎了似地跳將起來,穩穩心神,一本正經地說:“你是哪里來的閑漢?莫要胡說!我何曾認識你?劉捕頭為人正直,怎會隨意辱民?”
丁響嗤笑一聲,走近兩步,又朝點心作坊的門臉里瞅了瞅,意味深長地說:“哎呀,這天兒還不上熱,晚上可真涼呀!還是方爺舒坦,有家有業的,白天去衙門里找王大人閑磕,晚上就有女人熱飯熱炕頭,過得真是神仙般的日子!”
“你……”方思勞驚慌失措地咳嗽了兩聲,胡亂摸抓著自己的胡子,壓低聲音說:“你這是想訛我?!我可是給過你好處了!”
丁響翻了翻眼皮,一邊揉著自己的胳膊,一邊冷笑著說:“方爺,您可別想就這么打發了我。我如今可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那天放您進去找王大人議事,我可是被劉高翔那條老狗咬了個正著!被打了一頓趕出衙門不說,還把所有家底都扔進了藥鋪子!現在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您說,我不來找您,還能找誰?”
“那……那……”方思勞整個后背都浸滿了冷汗,他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摸出十來個銅板,垮著臉遞到丁響面前“連累丁兄弟吃苦了!這不是,我現在手頭緊,也就這么多,你且先拿去吃頓好的,咱們過后再議……”
丁響一把抓過銅板,嬉皮笑臉地對方思勞作了個揖“就知道方爺您仗義!我如今身無分文,老家也遭了災回不得,只能沿街乞討,苦雖苦了點,可也不是毫無收獲!這些天,我都在偷偷跟蹤劉高翔……”
方思勞兩耳一豎,眼珠子滴溜直轉,他斜眼打量了丁響兩趟,一邊摸抓著胡須一邊仔細揣摩他話里的意思。
丁響見他不作聲,一臉得色地笑道:“也不知方爺您有哪樣盤算?劉高翔那老狗可是條人精呀!他多半已經對您起了疑心,這不,都調到北街來巡視了。”
“你說啥?你再說一遍!”方思勞頓時胸口狂跳,臉色刷一下變得慘白如紙。
丁響涎著臉將一只手伸到方思勞面前,點了個數錢的動作,只笑不語。
虎子和劉娟兒合力抬著大木桶進屋時,胡氏正背著身子坐在炕前,借著慘淡的月光穿針引線。劉樹強呆呆地蜷縮在炕床一角,木訥地看著胡氏的背影。
大木桶磕到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響,驚動了心不在焉的兩口子。
胡氏看看低頭擦汗的虎子,又看看蹲在木桶邊一臉興奮的劉娟兒,遲疑地問:“咋了?這是啥?你們這是在干啥?”
劉娟兒對胡氏甜甜一笑,指著木桶說:“娘,你瞧,我把那鍋雜菜燙飯都給了表嬸,表嬸回了我好東西。”
聞言,劉樹強頓時有了幾分活氣,他一邊手忙腳亂地下地找鞋,一邊對胡氏念念叨叨:“你瞧,你瞧,我說表親戚家沒那么壞,你就是不聽!”
虎子冷笑一聲,甩著胳膊走到墻角陰暗處,別過臉去悶聲道:“先看清楚這些是啥好東西,再給人家唱功勞也不遲!”
胡氏咳嗽了一聲,柔柔地說:“別跟你爹這么說話……”
劉樹強滿心矛盾,本想發火,但想到虎子受的委屈,又不忍心去計較責罵,且胡氏的不計前嫌也令他稍感安慰。
劉樹強和胡氏都湊到木桶邊,伸頭朝里面一看,只見桶中滿滿裝著菜油,油液黑如墨汁,在月光下漫著小小的泡沫,散發出一股刺鼻的悶香味兒。
“這……這是廢油?”胡氏臉上冷了幾分,雙手死死捏住做了一半的鞋墊子。
“廢油?炸點心的廢油?!”劉樹強伸手抹了一點油,放到鼻子前仔細一聞,又遲疑地沾進嘴里,呸地一聲吐了出來。
胡氏見劉娟兒依然笑得一臉興奮,以為她不懂,嘆了口氣說:“娟兒,你要這廢油來做啥?這油這至少炸過五遍點心,走了味兒,已經沒法用了!”
一大鍋燙飯就換來一桶沒用的廢油,這事也只有他表嬸干得出來!
胡氏心如刀絞,帶著幾分埋怨的瞥了劉樹強一眼,眼眶微微發紅。
劉樹強沉重地嘆了口氣,轉身走回炕邊,盤著腿坐上炕,又一次低下了頭。
虎子在陰暗中煩躁地跺了跺腳,朗聲說:“爹,娘,咱家不能就這么過下去。這泥人兒還有幾分土性兒呢!咱憑啥要過這種豬狗不如的日子?爹,我問你一句話,做男人的,若是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妻兒餓死,那能說是條漢子嗎?”
劉樹強渾身一抖,小心地抬眼去瞧胡氏,只見胡氏一臉漠然地拉著針線,絲毫沒有再出聲維護他的意思。
一只嬌嫩的小手輕輕扯住劉樹強的衣角,劉娟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在夜色中灼灼發亮,她怯怯地說:“爹,咱不生氣,就聽哥說幾句,好嗎?”
兒子怨恨,夫妻離心,只剩小女兒依舊天真無邪。
劉樹強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摸了摸劉娟兒的小腦袋,眼角泛紅,哽咽著說:“爹錯了,爹不該讓你跟著吃苦……明兒我就去找他表叔討糧食!”
劉娟兒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問:“表叔要是又哭窮,不肯給糧食咋辦?”
劉樹強想了想,沉著臉小聲說:“你表叔要還債,但也不能叫咱們餓死不是?實在不行,我就跟他去找債主商量,讓他們寬限些日子,再讓你表叔將鋪子里每日的盈利分出來一些給全家人過活!天長日久的,挺一挺總能過去!”
聞言,劉娟兒氣得差點滾下炕去!
她在心中咆哮:便宜爹你壓根就不笨呀!為啥要被人逼得只剩一口氣才知道微弱地反抗一下?問題是,你估錯了人家極品的程度啊!那兩口子要是能由著你說的做,你還用在自己家抬不起頭來?!
“憑啥?!”虎子氣得跳了起來“憑啥要咱家做長工幫著他還債?!”
胡氏手一抖,尚未完工的鞋墊子落在地上,混著幾滴淚花,滾滿了灰塵。
東邊大屋,燈火如豆。
方思勞和萬氏兩口子正窩在炕上,對著炕桌上的一碗燙飯相顧無言。
方思勞見萬氏沉著臉不作聲,摸著胡須想了想,還是伸出調羹去舀飯。
“吃!就知道吃!這都啥時候了你還吃得下!”萬氏拍著桌子瞪了方思勞一眼,又不甘讓他獨享,便也伸長胳膊去舀飯。
方思勞嚼著一大口燙飯,含糊不清地說:“急啥?空著肚子就能想出法子來?我倒要嘗嘗這劉高翔帶來的菜,是不是與眾不同?!”
萬氏乜斜著他那張鼓脹的窄臉,一邊大聲咀嚼一邊問:“劉高翔已經起疑心了,這買賣還能成?你就不怕咱們以后只能吃牢飯?”
方思勞抹了一把被萬氏噴到臉上的口水,冷笑道:“貓有貓道,鼠有鼠道,這丁響還算有用,左不過咱先出點血,讓他盯住劉高翔。”
“還出血?”萬氏氣哼哼地將調羹捅進瓷碗,又挖出一大口“現在一錢銀子都沒看到,盡賠本賺吆喝,到時候要是出了岔子,咱就等著綁在一起死吧!”
方思勞哼哼著不接話,心道,要死也是你死,爺還沒活夠呢!
“咦!這燙飯里咋有一股怪味……”
萬氏咽了幾大口飯,咂咂嘴,覺得嗓子眼里冒著一股奇怪的騷臭味。
方思勞起先還不覺得,嚼著嚼著,突然一陣惡心,忙將嘴里的飯都吐了個干凈。他氣急敗壞地舀了些燙飯湊到鼻子前聞了聞,立刻青著臉摔掉了調羹。
“咋回事兒?”萬氏驚疑不定地瞪著滿地跳腳的方思勞。
方思勞朝地上狠狠吐了好些唾沫,又抱起茶壺一通猛灌。
“他娘的,遭暗算了!”
“這里面有啥?!”
“你難道聞不出來?!一股子貓的屎尿味兒!”
“啥?!”萬氏頓時滿臉紫脹,一把掀翻炕桌“老娘弄死那倆猴崽子!”
是夜,狹小的院落里吵鬧不絕。
老話說的好,棍棒底下出孝子。面對虎子一次又一次的忤逆,劉樹強終于忍不住搡了他一拳,妄圖找回一些為父的尊嚴。
胡氏見虎子被打的一個踉蹌,胸口一疼,幾步沖過去哭著推開劉樹強。
三人扭在一起差點撞翻了木桶,劉娟兒眼疾手快地跳下炕拉住虎子,一邊拼命使眼色,一邊將他往木桶那邊拖拽。
虎子喘著粗氣瞪了劉樹強一眼,這才想起劉娟兒先前說過的話,便不再理會悲從心來哭成一團的爹娘,與劉娟兒一道將木桶搬到墻角放好。
安置好廢油后,兩人走出屋外,壓低聲音開始交頭接耳。
劉娟兒對虎子囑咐道:“哥,明兒你千萬別忘了帶回來!”
“你真有那樣的辦法?”虎子憂心忡忡地看著她自信的小臉。
劉娟兒點點頭,神秘兮兮地湊到他耳邊“這可是那大廚房里的絕世秘方!”
“你可想清楚了,這事兒往后走是沒法瞞著爹娘的!而且咱現在沒錢,那東西只好讓大頭菜偷一些出來,以后咱還得跟藥鋪里還上這筆賬!”
“我知道,咱先試試,若成功了,就先告訴娘!哥,你真有賣油的路子?”
“這倒不難,送點心的時候順便跟后廚里的總管說一聲就成!”
劉娟兒摸摸鼻子,露出一臉憧憬的笑容“那就太好了!等賣了錢,哥就找地方藏起來!到時候爹就算反對也沒用!對了,咱一定得和表叔表嫂分灶!哥,你別忘了,小廚房那鍋煮過大頭菜的……到時候咱家新鍋小灶的,多好!”
聞言,虎子懊喪地嘆了口氣,他只顧著報復那兩口子,怎么就忘了這一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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