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張青大人的住所是與衙門內院緊密相連的一處三進宅院。
雖只有幾步路便可回家享受天倫,但每到午休時分,張大人也依舊恪盡職守地留在衙門里,只在通往公堂的甬道盡頭尋一處偏房歇息。
縣丞吳鳳青作為張大人的左右手,經常來去匆匆,顯得十分忙碌,另有一個與張大人相識多年的師爺,姓許名文引,與張大人朝夕相處,為張大人出謀劃策。上次能一口氣將前縣令拉下馬,許師爺功不可沒。
張大人最近氣色不好,多夢難眠,每到午間也難以入睡,只好以書為伴,吳大人得知此事后,經常放下手頭雜事,過來與他對弈幾盤,聊以作陪。
午膳后,張大人令人泡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吳大人恭敬地擺開棋盤,許師爺在呆一旁觀棋,不時摸抓著小胡子品一口香茶。
張大人連贏三局,心情大好,氣色也紅潤了些,雙眼奕奕有神。許師爺靜坐一邊,只將那吳大人巧妙的讓步看得分毫不差,也只是搖著頭笑了笑,秉著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風尚,沉默地品茶。
吳大人落下一枚白子,雙眼微抬“大人,此位尚穏,無需急躁。”
張大人抖了抖眼皮,諱莫如深地吃了他一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對弈之術就如行軍打仗,該有的犧牲在所難免,為全局著想,也不得不棄之呀!”
吳大人眼中一閃,微微側向靜坐一邊的許師爺,許師爺會意,抬手將靜立在門口的仆從們遣走,抱著茶杯坐遠了些,一副閉目養神的安然模樣。
吳大人又落下一子,將張大人的一個小局破開。壓低聲音勸道:“好將難尋啊……縱觀衙門上百皂隸,誰人有他英勇神武,剛正不阿,機智過人?”
張大人沉默不語,連下幾子又圍起一個局,將吳大人的白子吃死一片,捋著胡須抬起頭來。滿意地品了一口香茶。這局眼看又要贏了!
吳大人卻突然發難。翻手覆雨,從一路隱蔽之處殺出幾匹黑馬,頓時連破三局,沖鋒而上。沒兩下功夫就扭轉了乾坤。
看著黑色棋子紛紛落地,張大人氣呼呼地將桌子一拍,橫眉豎目地說:“你是故意的吧?真看不出來,你竟能這般布局縝密!”
吳大人輕輕一笑,沉聲道:“大人既然覺得那人知道太多,讓您如鯁在喉,屬下少不得要為您當一柄出刃劍了!棋局輸了有何打緊?那人說的好聽,只為黎民百姓爭得公道?小小的巴豆害死一個老婆子何須什么公道?您都吐口了,他還一意孤行。如此行事。于您不利呀!大人好不容易坐到這個位置,難道就是等著被人拉下馬后取而代之的?保得烏紗帽在,穩穩坐鎮三年,大人必將青云直上。”
“你莫要揀好聽的說!你當那人好對付?我與他相處幾年,連背著他給前任那位送禮都不敢。后來好不容易得知他想破案攬功,這才抓著合作的機會一步竄了上來。后來賑災安民,那人打在前鋒,兢兢業業,王大人都看在眼里,你說斷就斷?你又是哪路來的神仙?”張大人冷冷一哼,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吳大人見他將話敞開了說,知道不必隱晦措辭,便摸著下巴上的短須,沉沉低笑道:“我就是這半路殺出來的隱兵,任由您調兵遣將就是。大人如何不敢信我?您只看那人近期如何?狼狽否?喪氣否?一臉頹勢否?”
張大人板起臉冷笑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我已沒道理繼續停他的職了,百姓叫我一聲青天大老爺,哪里肯由得我欺負他們眼里的蓋世英雄?”
吳大人隨手抓起一把棋子,任由黑白二子自指縫間徐徐滑落,聽著那噼里啪啦的碰響聲,淡笑不語。那清脆響聲吵得張大人心亂如麻,臉色越發不好看。
須臾,偏房里傳出吳大人又低又沉的聲音,猶帶著幾分笑意。
“大人復了他的職便是!如此良將,又受了這么大委屈,大人不該設宴款待一番?一為安撫這衙門里的人心,二為慶祝他復職,大人以為如何?”
吳大人悠然而去,張大人只端著茶杯不說話,過了半響,才一臉難色地對許師爺問道:“師爺,你意下如何?此人可信否?可用否?此事可從之否?”
許師爺放下茶杯,搖著芭蕉扇一臉意味不明地說:“大人,請神容易送神難,您可不能把自己的腳往人家下的套子里塞呀!”
張大人心煩氣亂地摸玩著棋子,過了半響,又開口道:“但那小子當面刺我,說我若不能秉公處理就去找王大人告狀,太不知好歹了!留著怕是個禍害!吳鳳青這人心思深重,但他并不急于將我取而代之,便是套上了又如何?你怎就篤定我無法解套?相比而言,劉高翔的隱患更大,如我心中之刺,不拔不安!”
“那就設宴吧。”許師爺搖著芭蕉扇,一臉淡然地端起茶杯。
西街,菜市口。
劉家的鋪子如今總是快到晌午才開門,劉樹強對熟客們解釋說是要專心研制辣咸菜,只做辣咸菜這一種買賣,早點就不賣了,那樣太辛苦,無法分身。
這些天里,辣咸菜美名遠揚,鮮辣香咸的口感令人回味無窮。
香辣蘿卜片、鹵味辣豆干、辣胡蘿卜線等菜色逐一上鋪后,咸菜鋪子的生意越發火爆,高價的辣咸菜沒有嚇退百姓,因為這東西不是常用菜,很多人零零碎碎的來切一些回去佐粥吃,也能吃很久,總比豬肉消耗慢。
唯一發愁的是,全家人做得手腳不停,辣咸菜還是供不應求,連東街的富裕人家都趕著牛車馬車驢車前來采買,一買就是好幾壇。
這咸菜又要做又要等日子晾曬和腌制,本來就不易得,劉樹強和虎子每天提著菜筐出門收購菜蔬和瓦罐,與相熟的幾家老農和雜貨鋪都達成了長期供應意向。即便如此。依舊遭到不少買不到辣咸菜的客主的埋怨。
沒多久后,劉娟兒便提議每日限時限量供應,不然全家人連喘口氣的空都不得,每餐飯更是隨便吃兩口對付過去,生為吃貨的劉娟兒如何能忍?
“錢是賺不完的嘛!咱不是為了日子更過好么?忙成這樣,咱家人自己每天連話都說不上幾句,這叫啥日子呀?爹。娘。咱別把自己逼得這么緊,我還要虎子哥教我認字呢!”劉娟兒鼓著小嘴如是說。
于是乎,她的提議全家通過,如此限時限量賣了一陣。劉樹強一家人才終于順過氣來。但他們每天都要不停嘴地對來客解釋一番,就怕得罪人。
這天生意奇好,剛過晌午,鋪子里的辣咸菜就被搶購一空。劉家人每人手里都抬著空空的木盆,步履沉重地走回院子,累得說不出話來。
胡氏抬來一桶清水,趕著將木盆擦洗出來,劉娟兒心疼娘受累,便甩著小手過去幫忙。一邊擦木盆。一邊與胡氏不停嘴地說笑。
“娘,今兒咱吃好的吧!你看爹和哥都累成啥樣了?還不吃一口來補補?”
“小饞貓,你自己想吃就直說,莫拿你爹和哥哥做幌子!現在咱家生意好了,也不是吃不起!你想吃啥就說。娘給你做!”
“哎呀,娘,你都這么累了還做個啥呀,咱去酒樓定一桌小席面來成不?”
“你這敗家精!花那些錢做啥?家里菜也有肉也有,娘給你做個菜心粉絲瘦肉湯,再下些丸子進去煮,不也挺好嗎?”
“娘,你真糊涂!爹昨兒才說,劉叔今天復職呢!咱不得請他來喝兩杯?”
胡氏一拍額頭,訕訕地笑道:“哎呀!娘這忘性是越來越大了!他爹——”
“噯!咋了咋了?洗不動了吧?先放著吧,待會兒我和虎子來洗!”劉樹強手持一塊布巾走了過來,不停手地擦拭著額上脖間的汗水。
胡氏甩著濕手對劉樹強說:“你那干兄弟不是今個兒要復職么?這可是喜事呀!你瞧他為了咱家那檔子糟心事跑的灰頭土面的!咋能不請他來喝一杯?”
“哎呦!”劉樹強拍著腿大叫“咋把這事兒給忙忘了!糟糕,眼瞅他就要來了,這會子還來得及做幾樣菜么?”
劉娟兒抬著笑臉接口道:“爹,您還不趕快上驢車去紅杏酒樓定一桌席面來?都這個時辰了哪還來得及做飯呀?爹和娘都累了這么些天,也趕著吃口好的吧!”
“成!成!還是咱娟兒機靈,爹馬上就去!”劉樹強一甩布巾就要往外走,還沒走到院門口就被斜刺里沖出來的虎子給攔住了。
虎子湊到劉樹強耳邊低聲道:“爹,我去吧。我先去紅杏酒樓讓伙計送席面過來,然后直接去東街找葉禮,咱的辣椒撐不了幾日了!”
“這……也成吧……你給自己買口好的吃,來,爹把錢給你。”劉樹強將一個錢袋塞進虎子手里,略一遲疑,又附在他耳邊說“這是二十兩銀子,你若能拿主意就同葉公子敲定下來,若談不攏就回來和大家商量商量,記著要好好說話,千萬別和人犯擰!現如今縣城里別處也尋不到辣椒……記著了嗎?”
虎子沉著臉點點頭,將錢袋收進懷里,風塵仆仆地出了院門。
紅杏酒樓的伙計幾乎是與劉捕頭同時進的門,劉樹強拱著手迎上前去,對劉捕頭憨笑道:“恭喜!恭喜!咱紫陽縣的大英雄又走馬上任了!快進來!”
劉捕頭哈哈大笑,側過身讓紅杏酒樓的伙計進院子里布置席面,一面慢慢朝前走,一面拉著劉樹強的衣袖低聲道:“有個事兒和你說,麻球那小子說的話你還記得么?我最近剛查出點眉目來……”
劉樹強氣得抖開袖子,一臉責怪地說:“讓你別去忙活這事兒了,你咋不聽呢?縣太爺不是沒怪罪咱們么?老萬收了銀子以后也老實了,再說,咱也不怕他再來誣陷,他都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說了……”
劉捕頭不為所動,又去伸手抓他的衣袖“哎呀,我的傻弟弟呀!你咋不懂得居安思危呢?我問你,你好好的開鋪子賣早點,為啥會有人竄出來教唆那小子害人?這是沖著你來的呀?還是沖著我來的?你想過沒有?”
“咋會是沖著你來的呢?”劉樹強兩個眼睛瞪得有銅鈴大“那人就算是有壞心思,想出這餿主意來,怕也是眼饞咱家的生意好,多半是同行作祟吧!”
劉捕頭冷哼一聲,摸著下巴低聲道:“若是同行倒也算說得過去,可惜這人倒是算死你也想不到!你當麻球為啥要到西街上做那跑腿的活兒?他就是想到處跑著去看人,看能不能把那天教唆他害老婆子的人給認出來!”
劉樹強驚訝地張大了嘴,正要再問,胡氏端著酒壺走過來打斷了他的話頭。
“你們當爺們的可真有意思!有啥事兒不能吃完了再說呀?快來!我讓娟兒去打了兩斤上好的梨花白,今兒你們哥倆痛痛快快地喝幾杯!”
劉娟兒坐在院子里的大橫桌旁,一臉甜笑地對劉捕頭招招小手“劉叔,快來坐呀!這紅杏酒樓的席面可豐盛了!”
劉捕頭哈哈大笑著走到桌邊,摸了摸劉娟兒的小腦袋,滿心痛快地朝桌面上看去,只見熱氣騰騰的菜肴擺了一桌,有清蒸鱸魚、涼拌馬肉、四喜丸子、人參雞湯、清炒時蔬、脆炸面點、燉菜雜魚、還有胡氏添上的辣咸菜。
紅杏酒樓的伙計與胡氏說好下次來收盤子,端著裝菜的大木匣子兀自走了。
一家人圍桌而坐,推杯換盞,其熱融融。
剛吃到一半,一個衙役在院門外高聲喊道:“劉頭在嗎?縣太爺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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