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頂著烈日跑進福祿齋時,面紅脖子粗的樣子嚇住了好幾個富戶家的丫鬟。只見那些衣著不俗的貴仆捂著鼻口四散開來,虎子搖了搖頭,渾不在意地走到點心臺子前,正要開口叫伙計,卻被身邊陡然出現的一道倩影定在了原地。
銅……銅月姐姐……虎子目瞪口呆地看著笑吟吟的銅月,心中急轉如電,忙朝她背后四面張望。
劉家小哥,你這是在找什么愛物兒?銅月明知故問,笑嘻嘻地攔在他眼前莫非是跑得急掉了錢袋?這有何值得驚慌,你要買什么點心,告訴伙計一聲,我給你墊著錢就是了!
虎子忙連連擺手,垂著眼皮說:不必不必!不敢勞煩姐姐,我……那個……伙計!給我來把這臺面上的點心各來五個,記在劉家面鋪的賬上!
他朝不遠處的伙計拼命揮手,那伙計忙丟下手邊的客人疾步而至,滿臉堆笑地招呼道:虎子兄弟來了?嗬!你們家是要招待哪門子貴客?今日竟如此闊氣!得嘞,等著啊,我這就給你裝!
銅月見虎子別著臉不好意思看她,噗嗤一笑,湊到他發紅的耳邊低聲道:點心再好吃,哪里又能同秀色可餐相比?劉家小哥莫非忘了上次在紙品鋪子里碰到我家小姐易服而出,險些摔了人家的百年古墨?
聞言,虎子頓時覺得從頭頂心到腳板心都在發紅,他見那伙計還在不停手地為他打包。走也不好走,話頭也不好接,心中就如有一百只螞蟻再亂爬,只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那次也是合該出事,他本只是眼饞人家的百年古墨,便軟磨硬泡地找東家借過來賞玩一番,卻沒成想李如燕也扮作男裝親自來選墨,后來遭她送了一只湖筆。卻不巧被來尋虎子的劉樹強撞見。
打那以后,劉樹強便是家中唯一知道他心思的人。經由他苦苦相求,也不愿逼下兒子的臉面,是以一直替虎子瞞著胡氏和劉娟兒。不過紙包不住火,這事兒爆出來是遲早的事,就比如適才那一瞬,劉樹強險些就脫口而出,當真讓他無地自容。還有他那個人精妹妹,好幾次都差點將湖筆的來歷詐了出來!
虎子兄弟!來。這些都給你包好了,你可拿好啰!賬我就先記上,等月底再上你們店鋪子里去收。不麻煩你再跑一趟!那個熟稔的伙計手腳麻利地給虎子找來一個大包袱皮將滿滿五大包點心兜好。口間扎得牢牢地,笑著遞到虎子手里。虎子忙雙手接了過來,對他僵笑兩聲,又垂著眼皮對銅月點了點頭,他實在不好意思受這刁蠻丫頭的逗弄,腳底抹油就想溜走。
慢著!急什么?銅月抬起一只素手攔在滿頭大汗的虎子面前。扭頭對那伙計笑問:聽說劉掌柜昨兒去城南東柳胡同里尋到一個手藝非凡的糖人師傅?怎么今兒不見你們把糖人給擺出來讓我看看稀罕?
那伙計摸著腦門低聲道:這……銅月姑娘,你這是問的什么話?剛剛你不是陪著你們家小姐在那邊的糖人柜前看了好久么?怎么這會子又……
聞言,虎子渾身一抖,不由自主地朝伙計指的那個方向看去。
只見一個華麗的透明琉璃柜臺里,形色各異的糖人猶如一支支縮小的行軍隊伍。在紅泥捏成的堆頭上插了長長的一滿排,虎子只能看到最上面的一排。下面似乎也有個四五排。柜臺前人頭聳動,一群好奇的婆婦姑娘都擠做一堆,看著糖人說說笑笑,唯有一個淡紫色清雅的背影,靜靜地立在人群半步開外。
虎子的腳上似有千斤重,他腦中一片空白,似乎腿腳都不是自己的,等他回過神來,卻發覺自己已經走到了身著淡紫色紗衣的李如燕身后,順著她的眼光去看那柜臺里的糖人。李如燕面前直立著一個打筋斗的石猴子,外形惟妙惟肖,生動活潑,手藝果然非凡!
李如燕感覺背后有人,輕輕一轉身,見虎子驚慌失措地垂下頭去,便對他盈盈含笑著一點頭聽說我那二哥哥今兒去你們面鋪里赴向家小公子的生辰宴?想來劉家小哥今日十分忙碌吧?看著面紅耳赤的好不疲憊。
沒……沒……謝三小姐關心……虎子垂著頭囁嚅聲聲,聲音幾不可聞。
見狀,跟在他身后走過來的銅月噗嗤一笑,上前一步扶住他們家小姐的胳膊,對虎子輕聲道:這糖人看著太有趣兒了,咱家小姐都挑花了眼,劉家小哥,你說咱是買個什么糖人才好呢?七仙女?嫦娥?王母娘娘?還是這石猴子?
銅月,你莫要為難人家!李如燕嗔怪地瞟了銅月一眼,又對虎子笑道劉家小哥想是還要趕著回去幫忙?快些去吧!莫讓這個丫頭耽誤你的正事!
都……都買……虎子猛地抬起頭,胡亂指著柜臺里的糖人高聲道三小姐喜歡哪一種,都買下來就是!記……都記在咱的賬上!
哎喲喂,我的小爺,您今兒是抽的哪門子的風呀?那伙計幾步跑了過來,剛好將虎子的話聽耳里,忙拍著大腿高聲道這糖人手藝眼瞅著就是要失傳了!那個做糖人的師傅年老體衰,咱們掌柜的找去的時候,已經在床上躺了半個月了!得虧劉掌柜及時趕到,找來郎中給他瞧病開藥,這才撿回一條命來!那師傅為了感謝咱們福祿齋,用盡一生所學才整出這么些個糖人!你倒好,獅子大開口呀,還要都買了去?!這一兩銀子一個,就算你有那銀子我也不能都賣給你呀!
虎子被一兩銀子一個的天價嚇得倒退三步,險些打散了手里的點心包袱。他一臉尷尬地看著李如燕和銅月,見銅月用手帕捂著嘴拼命忍笑,越發覺得心里酸幽幽的不是滋味。虎子見李如燕正低著頭埋怨銅月亂說話,心中一狠,對那伙計一揮手,指著柜臺里的頭一排五六個小糖人高聲道:就這幾個,我都要了!你看成不成?要是不成就商量著再減兩個。
聞言,柜臺前的人齊刷刷地回頭看著虎子。一個個驚訝地張大了嘴,仿佛看到什么稀罕物似地。也有人捂著鼻口偷笑,似乎正在嘲弄他死要面子。
一片嗡嗡的低聲議論中,李如燕一臉急色地對虎子擺了擺手,又拉著銅月的衣袖低聲道:讓你別在外頭口不擇言,這些可怎么好?你快把錢拿出來買下那一排糖人,哎呀!你快點呀!
虎子正要開口勸阻,身邊的伙計一拍大腿,滿臉佩服地對他笑道:劉家小哥如此豪爽。咱又是大熟人,沒的說,讓給你了!來——讓一讓——讓一讓——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七仙女兒、弼馬溫、二郎神請出宮了喂——
眾人哄堂大笑。只覺得他叫嚷得有趣。卻見另有幾個伙計圍聚過來,小心翼翼地打開柜臺,輕手輕腳地將那頭面上的一排糖人連著紅泥取了出來。
虎子見事已至此,再無回旋之地,便扯著嘴角對李如燕說:請三小姐笑納!
使不得!唉……李如燕一臉難色,狠狠瞪了身邊的銅月一眼。訕訕笑道這我可不能要,還請劉家小哥莫要為難,快些將這些退了去吧!
哎呀,李三小姐,您可有所不知呀!這糖人兒活靈活現的。又都是些尊貴的神仙,您這要退回柜里。那可是要得罪神仙的呀!
那伙計一對王八綠豆眼滴溜溜的轉個不停,心道,這傻小子想掏空銀子哄人家小姐開心,自己何樂而不為?
見他這樣說,李如燕愈發犯難,卻見銅月已經丟開她的手,笑瞇瞇地接過糖人,指著其中一個七仙女說:小姐你瞧,這七仙女是不是挺像你的?這樣吧,咱就收下這一個,其余的讓伙計給劉家小哥送回去,哄哄他妹子也是好的!
聞言,虎子點頭不迭,一臉認真地看著李如燕輕聲道:這個七仙女,還請小姐莫要嫌棄……
李如燕無法,抬起素手接過了七仙女糖人,又特意對著那伙計說天兒真么熱,沒得曬化了糖人!你既然收了人家那么多銀子,少不得要給人家完完整整地送到家里去。
噯!您放心!那伙計對身后一招手,另外兩個伙計便點點頭跑開了,不一會兒就取來兩個匣子。
那伙計指著匣子笑道:這個小寫的就配給小姐的七仙女,這個大些的就給劉家小哥裝回去,這匣子里有夾層,夾層里放了冰,一準化不了!
須臾,虎子抱著一大包點心并一個漆黑的木匣子,滿懷心事地走上了歸途。
面鋪子里正鬧成一團,所有來赴宴的小公子全部涌在向文軒身邊,有說有笑地玩投壺,另外兩張圓桌已經搬走了,換上兩個大條桌,小公子們帶來的小廝和長隨們正坐得滿滿地吃肉絲面就饅頭。
喲!福祿齋的匣子!向文軒一抬頭,見到虎子手里精致的黑木匣,立刻笑得見牙不見眼東家兄弟想得太周到了,怕咱們玩投壺沒點心吃,這就給備上了!可不知有沒有買來含笑酥?
有、有!虎子抽了抽嘴角,將大包袱遞給迎出來的胡氏,自己牢牢捧著黒木匣干笑道各色點心都有,向公子且等等……
他話音未落,劉娟兒蹬蹬地跑了過來,在向文軒面前放下一個大湯碗,抬起小臉笑瞇瞇地說:壽星公可別忙著吃點心,免得吃不下這長壽面!
眾人哈哈大笑著開始起哄,向文軒兩眼放光地看著面前的湯碗,只見一根盤旋不到頭的圓粗面條占了碗中一大半位置,卻干干的沒看到什么湯,另有一堆黑紅發亮的醬子包裹在面條上。
這是……向文軒好奇地挑起一根面頭,放在鼻子底下一聞,猛地打了個大噴嚏……這……小娟兒妹妹,你在這里面放了多少醋?
劉娟兒嘻嘻一笑,指著湯碗嬌聲道:壽星公,這一口面吃下去,可不興咬斷咯!咬斷了可是要觸霉頭的!
向文軒的嘴角隱隱抽動,見圍在四面的人都起哄讓他吃面,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將面條的一頭吸進嘴里,隨著這根長長的扯不斷的面條一路一路地滑進口腔,向文軒的臉色越來越黑,嘴里已經酸得快要融掉了舌頭。
白奉先湊到劉娟兒身邊低聲笑道:你家可借用向公子的腸胃來腌酸菜了!
趁著一伙人又笑又鬧,虎子捧著黒木匣轉身溜出面鋪,一路小跑朝自家小院而且,他疾步跑到院門口,差點一頭撞上鐵捕頭。
這是?鐵捕頭伸出手幫虎子托住險些撞翻的黑木匣,就手揭開一看,頓時彎起嘴角,從匣中取出一個二郎神的小糖人,他身后的段青苗驚喜地叫道:哎呀!真得意!這小小的糖人咋能做得和真的似地!
虎子也懶得解釋,便舉起黑木匣對鐵捕頭低聲道:給段姑娘選一個吧!
鐵捕頭頓了頓,舉著手中的二郎神微笑道:我就來這一個!另外還要個王母娘娘!
暮色初上,忙碌了一天的劉記澆頭面鋪終于沉靜下來,劉樹強一家人揉著酸疼的胳膊腿,總算是松了口氣。
好吧,饒了我吧,反正生日宴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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