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炎炎,不知疲憊的蟬鳴聲自張府后院中忽高忽低地乍響,下人們擔心這聒噪的蟬鳴聲吵著午休的縣太爺,紛紛舉著長篙沾蟬。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論下人們粘下多少蟬來,那蟬鳴聲依舊生生不息,似乎是在這酷暑之季冠冕堂皇地宣布自己的主權,堅定不移又孜孜不倦地擾人清夢。
公堂一側的甬道頭間一個小小的偏房里,縣令張大人正靠臥在搖椅中午休,蒼白消瘦的臉上滿是細汗,枯葉似地眼皮下隱約可見眼球胡亂滑抖,他氣息微喘,頭面上的汗珠滾落下來悠悠滑到到頸間,隨著喉頭咕咕低響,喉結不時地上下滑動。兩年前,張大人怕是死也沒想到自己連一個午覺都睡不安生。
張大人睡著睡著,腦袋突然猛地朝側邊一歪,虛虛半醒過來。他雙眼微瞇,略微一轉頭,隱約可見搖椅邊的一雙青黑錦面男鞋。順著那男鞋向上看去,只見縣丞吳大人正捋著短須靜立在他面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腳邊的硯臺黝黑泛涼。
你……你待如何?張大人背上浸滿冷汗,哆哆嗦嗦地抬手捂著生疼的額頭,幾乎不敢相信此人竟敢用硯臺將自己砸醒!雖說半個月后他便會離開這紫陽縣,永遠不再回來,但此時此刻,他畢竟還是一方父母官!
張大人,為何還不見您下令張榜?吳大人勾起嘴角陰陰一笑,又朝前方湊了湊。令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張大人心驚肉跳地支起身子,有心站起來,卻發覺雙手軟綿綿地使不上力。他微張著嘴,半響說不出話來,猶如一只離水的鯉魚,即使彈地三尺高,終究跳不出被宰殺的命運。
你、你莫要欺人太甚!此次秋闈乃我自為官以來重中之重的大事。那些大戶作的什么鬼我不知道,但本官豈能被他們牽著鼻子走?什么武食盛會?胡鬧!荒唐!我若張榜,此事傳回吏部,你、你難道就有好果子吃?!
張大人癱坐在搖椅上,雞爪似的雙手扯著自己官服上的交領,全身劇烈抖動,似乎眼前此人就如一只惡鬼,稍不留神便會遭他鬼爪掏心!
呵呵呵呵……吳大人喋喋怪笑,他稍稍彎腰。俯身湊在張大人面前低聲道:敢問大人,若吏部知道你貪污賑災銀,受賄李家三房。助紂為虐。危害百姓,又是劉高翔奸殺艷妓一案的幕后主使,你猜會有什么好果子吃?
大膽!你……你……這全都是你干的!全都是你!你竟敢栽贓與我!你……咕嚕……張大人的脖子被眼前惡鬼一般的男人一手箍住,幾戶倒不上氣來,他雙手無力地巴在那鋼鐵一般堅硬的手掌上,有心撕擄開來。卻怎么都無法做到。
吳大人冷哼一聲,猛地丟開手,直起身子怪笑道:還請大人三思,快些張榜公布武食盛會一事,還有半年你就任期滿。便能全身而退。如此娛民盛事,你又何樂而不為呢?
咳咳咳……你、你莫要太囂張!蒼天有眼。我絕不會永遠受制于你!
張大人猛地彈起身子,抬起一只手,戳在吳大人的胸口前方,目瞪欲裂,似乎用盡了全身力氣。
哈哈哈哈,張大人千萬保重貴體,如若不然……吳大人陡然朝前方一湊,胸口恰恰擦在張大人打著哆嗦的手指上,張大人幾乎不曾驚叫出聲,慌忙放下手朝背后的搖椅縮去。
如若不然,呵呵,你背后的許師爺便是你的下場!
隨著吳大人露出一臉陰森的獰笑,張大人全身冷汗地扭過頭去,抬眼只見一青面男鬼,嘴角淌血,露出滿口尖牙,面容扭曲恐怖。
啊——知林!知林啊!張大人嚇得朝后方一翻,咕嚕嚕滾到地面上,他四肢亂抖,仰躺在地拼命蜷縮著身子,只見面前的男鬼咧開血盆大嘴,雙手呈銀鉤狀,十指尖利,嚎叫著就要撲過來掏自己的心。
啊——知林!你莫要怪我!并非我害死你!是他!是他!張大人屁股高抬蜷成一團,雙手抱頭瑟瑟抖動,一面指著吳大人的方向一面高聲叫嚷。
大人……隨著一個飄忽不定的聲音幽幽傳來,張大人的腳脖子一涼,他全身一抖,哆哆嗦嗦地抬起頭朝身后看去,只見一個面上慘白,神情凄苦的女鬼正眼神閃動地看著他嬌聲道大人為何不來疼我了?可是雪鈴服侍不周?大人生在陽間日任逍遙,哪里知道我等在陰間的凄苦?哈哈哈哈哈,我讓你快活!看我不拔了你的男根去!
前有許師爺,后有艷妓,一男一女兩條厲鬼將癱軟在地的張大人前后夾擊,一個啃頭皮,一個啃下體,嗡嗡地鬼叫聲伴隨著流血汩汩,顯得偏房內一片陰森。張大人全身沒有一處皮肉不疼,慘叫連連,一頭撞在搖椅上,腦門上一陣悶痛。
老爺!老爺!隨著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張大人猛地驚醒過來,抬眼只見夫人溫婉憂郁的秀美臉龐,這才發現自己并非在衙門歇息,而是借口身體不適回到家中午休。他大大地松了口氣,抖下滿頭冷汗,滿心不安地看了夫人一眼。
老爺這幾日可是為公務日夜操勞,累著了?快起身來擦把臉吧,我這就端蓮子羹來。老爺午膳也沒用幾口,如此下去,累壞了身子可怎么好?夫人一面小心翼翼地將張大人扶下床,又取來一塊香帕子為他擦臉凈手,只待他的呼吸平穩了一些,才轉身出門,打算親自去小廚房端蓮子羹來伺候。
看著夫人賢惠秀麗的背影,張大人頓時滿心凄苦,有妻如此。夫復何求?只可惜自己福薄,這下半身怕是難以與嬌妻美妾舒心度日了!
這一切,也只能怪自己剛愎自用,以為可以拿捏吳鳳青那個奸賊,當初又不喜劉高翔出言頂撞,便借著吳鳳青的手栽給他一門大罪。誰知那吳鳳青手下的人辦事不利索,令劉高翔潛逃出縣,至今下落不明!此時卻僅僅只是一個開始。也怪自己不聽知林的話,劉高翔一走,他便被吳鳳青越套越深,乃至今日……
思及此,張大人面如死灰,那吳鳳青不知是與李家打上了什么交情,竟逼迫他在秋闈前張榜公布東街那群敗家子用以耍樂逗趣的什么武食盛會!要知道秋闈鄉試三年一次,此次正好輪到他主持考試!若為武食盛會張榜,成何體統?
但他有太多不可言說的把柄握在吳鳳青手里。他幾乎可以斷定,等自己任期一滿,吳鳳青便能戴上這紫陽縣縣太爺的烏紗帽!
可氣他之后又借故害死了自己的師爺。令自己痛失左臂右膀。生生落到他手中任其拿捏!這兩年,衙門簡直無人可用,若不是蛇亂引來個從天而降的李鐵,還不知這兩年的亂子能由誰來收拾!若不是李鐵斷案入神,雷厲風行不輸劉高翔,他怕是早就丟了頭上的烏紗帽!卻也稀奇。連他都曾懷疑這鐵貓神捕的來歷,吳鳳青那個陰險小人竟并無多話。
思及此,張大人沉重地嘆了口氣,無比后悔自己當初的瑕疵必報,若是沒有害了劉高翔。若是聽許師爺一句話,若是……從未輕信吳鳳青這個卑鄙小人。如今自己也不會夜夜不得安睡,被噩夢折磨得不成人形!
悔呀……只可惜這世上并沒有后悔藥,自己釀的苦酒也惟有咽下……
張大人坐到案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正要仰頭喝干,卻發現桌上多了一樣東西。他此時身子虛,又被噩夢驚出了一身大汗,還不曾完全清醒,眼前虛蒙蒙地看不清物事。
張大人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定睛一看,差點嚇得滑坐在地!
只見案桌上除了日常用的一套茶具,另有一個栩栩如生的小人,這小人身著武衣,面目嚴峻,頭上插著兩條長長的孔雀尾羽,腳邊的狗兒躍躍欲起,打眼一看也瞧不出是何種材質塑造而成,但表情惟妙惟肖,就似一個縮小的活人一般!
這是……莫非是……二郎神?張大人驚訝地合不攏嘴,不禁將食指挨在小人的頭上點了點,他連日來神經衰弱,還以為這是天上的神仙來為自己解困了!小人觸手粘滑,微微發熱,張大人看著手指上的糖汁,麻木地伸進最里嘗了嘗,這才確定是個糖人!卻不知這哄小孩的玩意兒是怎么落到自己案桌上的?!
張大人不由自主地四面張望,見屋中窗口大開,窗幔直直下垂,并不似有人踏窗潛入過。他又轉回頭來,疑神疑鬼地打量那糖人,覷眼一瞧,卻見糖人的足部似有什么不似常態。
張大人一手舉起糖人,湊在眼前仔細看,只見二郎神的雙足已經半化開來,原本金黃色的長靴被拉長成為兩掛不成形的漿液,猛一看還有點滲人。張大人苦笑一聲,隨手扔下二郎神,他想到自己如今的處境不也正似這糖人一般?雙足緊纏,深深地陷入自己親手制造的漩渦中難以自拔!
老爺,來吃一口蓮子羹吧。
門簾高打,夫人雙手端著小托盤悠悠而至,幾步走到案桌邊,將一盅半涼的蓮子羹放在張大人面前,臉上滿是溫柔的笑意。
張大人對她扯著臉笑了笑,一手端起調羹,一手指著那個二郎神的糖人隨口問道:這是從哪里尋來的?可是要送給女兒逗趣的?
哎呀!夫人一聲嬌呼,瞪大了美目,不知所措地看著那糖人老爺,這小玩意兒是何時放在此處的?我竟不知!還以為是您回家午休時順便帶回來的!
張大人的手頓時一抖,調羹滑落回盅碗里發出一聲脆響。他滿面驚疑地瞪著那糖人,就如見到什么妖魔鬼怪一般。
須臾,張大人對夫人擺了擺手,白著臉低聲道:夫人自便吧,我還有公文要看,這蓮子羹且先放著,我此時沒什么胃口。
老爺還是自去歇歇吧……
隨著門簾輕響,夫人帶著兩個丫鬟徐徐退出房間。
只等她一走,張大人急手撿起那糖人,只見糖人的頭頂已經摔裂了一半,其中一個細小的紙卷隱約可見。張大人就如餓狼撲食一半張嘴就咬掉了二郎神的腦袋,也不顧脆糖粘牙,大口大口地又嚼又含,過了片刻便從嘴里吐出一個紙卷來。他顧不得講究,扔下糖人的身子就去捻動那紙卷,一時卻也捻不開,只好又丟回嘴里用力含了含。
紙卷上的糖汁舔盡后,十分容易就能展開,張大人覷眼看去,只見那小小一張紙條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看著看著,他的臉色又白轉青,又青轉紫,又紫轉紅,五顏六色煞是好看。三遍看畢,張大人的臉色又變為慘白,他猛地將紙條扔入嘴中,嚼也不嚼就咽了下去。
是福是禍?張大人心驚肉跳地想,但這也許是自己解脫的唯一機會!
沒了腦袋的二郎神仰臥在案桌上,身子逐漸融化成一團糖水。
午時三刻,衙門口張榜公文,縣令張大人宣布東街武食盛會三日后開舉。
不好意思今天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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