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好好的吃干凈,一點兒也不許剩。”林氏見林白羽皺著眉頭努力吞咽,只冷著臉拍了拍桌子,瞪著他沉聲道“你莫非是忘了我們在進白家之前過的如何凄苦?當年我們一路從老家逃荒出來,路過江邊,一個漁夫見我們可憐,便送了一大碗魚腸拌飯給我們姐弟三人分著吃……”
“大姐,你別說了,我記得的……”林白羽幾口咽下魚腸拌飯,用袖口輕輕擦拭著嘴角,垂著眼皮靜立在林氏面前“當時餓暈了幾次,只覺得那魚腸拌飯是全天下最美味的食物!但是,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大姐,二姐的行為雖然不厚道,但她也只是窮怕了,想追求更舒坦的日子,你為何執意不肯原諒她?再說,沒有她過后的自助,我恐怕也無法安心讀書……”
“哼哼,你只掛記你二姐從白家撈來的好處,難道就不念著我這個做大姐的對你的好?為了供你買書和筆墨,我做繡活做的手都要斷了,偏又舍不得浪費燈油錢,覷著眼對著月光一點點做,生生熬成了個半瞎的婆子!我拒絕白家的補償,就為爭一口氣,你……你如今這樣反骨難道對得起我?”
林氏說著說著,越發覺得心酸,只紅著眼眶扭過頭去不想看那不成器的弟弟。林白羽見她如此傷心,心里也十分不好受,又是慚愧又是后悔地跪下,探出身子抱住林氏的雙腿低聲哭道:“大姐為我付出的一切,弟弟銘記在心!都說長姐為母,姐姐待我不止如母親一般,便是連父親也比不過姐姐的剛強柔韌!我錯了,我不該被富貴瞇花了眼,這次沒機會參與科考,只怪我自己不爭氣!”
林氏抽抽噎噎地哭了一陣,到底還是心疼這個幼弟,便如母親一般摸著他的額頭柔聲道:“我知道你心理怪我不讓你接受李家的恩惠,但你年紀還小。到底不懂得人心險惡!那李二公子他……他對你沒安什么好心,你以后莫要再同他來往,我們林家就剩你一根獨苗,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倒讓我怎么活?”
說著,林氏又忍不住哽咽聲聲,似乎要將滿腔苦楚哭一個干凈,林白羽心疼地抱著她的膝蓋,不停軟言安慰,姐弟兩人痛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到夜上三更才各自去洗漱回房歇息。
林白羽回到他簡陋的房間里。無聲地靜立在一個做工精致的紅木書架旁。書架里擠擠挨挨整齊地擺著各類貴重書冊,他將手慢慢地撫在一本《論語》的封皮上,這本造冊精致的《論語》是李景山所贈,在此之前。他一直讀書到十二歲也只摸過別人的手抄本。
林白羽在黑暗中順著書架一路摸過去,從年幼時啟蒙的《神童詩》、《三字經》一直摸到《中庸》、《大學》,四書五經,乃至《孫子兵法》以及各種不同版本的史書、詩經,書架的最后還塞著幾部醫書藥典和閑人游記,可謂品種繁多,上天下地,無所不有。這些書可謂他成長到十三歲最為寶貴的財富。
“大姐只知人心險惡,卻又可知世道艱難?”林白羽低低地嘟囔道“若是只憑姐姐賣針線。我又哪里有本事去求得這些寶貴的書冊?!白家是對我林家有恩,但他們又不曾高看我多少,便是那白小少爺白奉先也只是白府中一顆可笑的棋子,自顧不暇,從來也無心幫扶我一把。若是沒有景山對我欽慕。我便是買了自己也無法求得讀書進取的機會!”
林白羽精致的五官沉浸在月色中,工筆畫似的眉目如月光般線條柔和,他的眸子波光瀲滟,低垂高抬見猶然一股脈脈風情,實在是個美艷不下女子的天生尤物。他在書架前頻繁地摸著書冊,心中冷笑著想,大姐不讓我受景山的恩惠,卻也無法拒絕他贈予我的這個華麗書架和眾多書冊,豈不是自己打臉招惹笑話?!
“羽兒,睡下了么?”門上傳來一陣輕輕的敲響,林氏舉著一盞油燈靜立在門外,朦朧的燈火照著她更為朦朧的身影,只看得林白羽一陣心酸。
“還沒睡,姐姐有事?”林白羽也不去開門,只轉身走了幾步,悠然坐到簡陋的土炕上,這屋子里除了那個華麗的書架,其余只有一案一炕,便是連一個多余的小墩子也不曾有,足見林家的拮據。
林氏在門外頓了頓,對著門縫輕聲道:“還是早些歇息吧,讀書也不在一時。隔壁家的善娘一大家子都搬去劉家了,你便是想鑿壁偷光也不成,還是等明兒一早天大亮的時候再用工也不晚!姐姐知道你的難處,如今老二也不知流落到何處去了,咱家全憑我的一點子針線活來支撐,這次不論如何也沒法子給你湊夠路費,白少爺那邊,我也張不開口去求人,都怪姐沒用……”
林白羽感覺她的聲音含含糊糊的,似乎有些哽咽,也不免心疼,只隔著門輕聲勸道:“我這就上炕了,姐姐莫要傷心,等我得閑了還去賣字畫,等明年一定能湊夠路費出縣去參與科考,誰說一定要借白家的光呢?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噯!大姐知道你讀書好,有出息,以后定能考取舉人給咱們林家增光!”林氏醒了醒鼻子,呼地一聲吹滅了油燈,捂著嘴傷心離去。
林氏踉踉蹌蹌地走回自己屋,一把將油燈攢在桌上,撲到同樣簡陋的炕上大放悲聲,她一邊哭一邊心酸地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講究骨氣,害得如此喜歡讀書的弟弟連參與科考的路費都湊不齊!林白羽天生貌美,俊得不像他們林家的人,又是母親的老來子,一直是全家最為寵愛的老小。偏偏世道艱難,自家本來在南方過著不咸不淡的小日子,偏偏父親不知著了什么魔,日日豪賭敗空了家產,又和母親在打鬧中失了手,害死了母親不說,自己也被母親娘家的人打得半死。
當時她本來一心一意待字閨中繡嫁妝,出了這么大的事,夫家覺得沒面子,很快便上門來退了親。害得本來就半死不活的父親生生氣得上了西天。她一個孤寡少女又有何辦法?老家日日有債主上門鬧事,著實呆不下去了,她只有帶著二妹和幼弟去外鄉逃荒。
不管怎么說,白家也是自家的大恩人,沒想到二妹如此不要臉,竟然對白家主子勾勾搭搭,害得對自家頗為照顧的善娘被白大老爺趕了出家門,這讓一向自愛自強的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可憐白羽當時還年幼,如果不給他親身樹立榜樣,倒讓他如何學做人?!
最后。自己不顧白夫人的挽留。帶著弟弟和微博的繼續搬出了白家。流落到北街一個破落的大雜院里安頓下來,過了很長一段艱辛的日子。
我錯了嗎?若我不是只顧著自尊,斷然拒絕二妹的貼補資助,白羽是不是也就不會受那李二少爺的財物蠱惑?
想到弟弟房中那個精致的紅木書架和一架子寶貴的書冊。越發襯得自家的環境寒酸又破舊。這些大部分都是李二少爺贈與白羽的,原本自己堅持要扔出去,但白羽不論如何也舍不得,只抱著自己的腰身哭得肝腸寸斷。
罷了,總歸不是些俗氣的黃白之物,這些書,可是讀書人的命根子啊……
林氏抹了把眼淚,昏昏沉沉地躺在炕上,沒多久就陷入沉睡。
夢中。她眼前浮現出白奉先純善干凈的臉孔,彼時他正將一個鼓鼓的錢袋強行塞在她手里,托付她好好照顧善娘,另添了三十兩銀子當是答謝她的付出。如此……弟弟明年就可以去科考了……林氏熟睡的臉上浮起一絲甜美安然的笑容。
只等門外輕輕的腳步聲消失,林白羽便從炕上支起身子。順著炕沿摸摸索索,沒多久便從稻草編織的枕頭下面摸出一個精致的六角棱鏡來,這鏡面并不是常見的銅制,而是自西域傳過來的水晶琉璃鏡面,能將人的五官身姿照得纖毫畢現,如同真人一般。
他借著月光靜靜欣賞自己絕美的五官,看著看著,眼中突然一冷,眸子里浮現出一股決然的狠意。
東街,燕子胡同,劉家小院。
向文軒正在劉家小廚房里同虎子爭奪一碗魚雜燴飯,也就是劉娟兒做的貓飯。虎子似乎被他的到來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抱著瓷碗不松手,同時板著臉沉聲道:“明日一早還要入考場,你還不趕快回去?大晚上的跑來我家做啥,咋也不分個輕重緩急呢?!滾滾滾,快回家!再不回去你父母該擔心死了!”
“急什么,我不是讓烏青先回去報信去了?哎呀,你也可憐可憐我考了一天,肚子都餓扁了!難道連一碗飯都舍不得給我吃!”說著,向文軒嬉皮笑臉地搶過碗,舉起調羹就呼呼大吃,吃的津津有味。
“向哥哥,你考得咋樣了?”劉娟兒將一杯熱茶放在向文軒身邊,又對虎子丟下一個安慰的眼神“哥,向哥哥和付清大哥在這兒呢,隔壁還有做好的貓飯,你去隔壁吃一碗吧,順便把大頭菜和三個小黑子接回來!”
見妹妹這么說,虎子只好氣呼呼地站起身,又對一邊的付清點了點頭,甩手甩腳地出了小廚房。只等他走得不見人影,劉娟兒忙俯在向文軒身邊急聲問道:“有啥事兒非得趕著來?付清大哥,你們是不是有話要和咱們說?”
被她突然這么一問,付清險些被熱茶嗆到,只好慌亂地擦了把嘴,也不看劉娟兒,沖著吃得正歡的向文軒低聲道:“都說我一個人來就成了,向公子非得跟著來,我只等劉家長輩回來好說話,你卻為何非要來趕這個場?”
“沒什么,就是想念小娟兒妹妹的手藝了!”向文軒放下吃空了的碗,一臉舒暢地吐了口氣“中午衙門分配的午膳當真是難吃,我都不信那是我劉叔的手藝!小娟兒妹妹,你做的燒烤還是不錯的!我拿自己的面和同桌的考生換了燒烤呢!”
“人家是特意那么做的,若是都做些重油重料的吃食,未免有些考生腸胃不好……咦!向公子,你聽外面是不是有馬車的聲音,這該是接你來了吧?”
聞言,向文軒沉著臉朝門外聽了聽,臉上不由得越來越沉。
沒多久,虎子領著蔫頭巴腦的烏青走進小廚房,只見烏青額頭上腫的高高的,眼圈兒發紅地低聲道:“少爺,夫人親自來接你了,你快跟我上車吧,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
聞言,劉娟兒急得小臉發白,忙推著向文軒朝外走,邊走邊說:“向哥哥,你可別招惹父母傷心,快回去吧!明兒和后天都好生生地考試,別隨便跑來咱家消遣,等考完了,隨便你怎么玩不成?快去呀!”
向文軒狠狠盯了垂著頭不說話的付清一眼,只好拂袖而去,只等他跟著烏青走到劉家小院門前,抬眼只見自家的馬車側簾高高打起,露出向夫人沉得可以滴下水來的臉孔。
“母親,我只是中午沒吃好,特意跑來要玩飯吃……您別生氣,我這就回家。”向文軒低聲安撫了向夫人幾句,掀起袍角上了馬車。
夜色中,燕子胡同中響起嘚嘚的馬蹄聲,襯著清冷的月光,越發顯得夜色中的景物陰影沉沉。
沒過多久,劉樹強和胡氏帶著孫二回了劉家小院,付清聞聲而來,拉著劉樹強進了主屋,也不等胡氏點燈,就站在陰沉沉的月光對他好一番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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