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芽兒搖晃著小身子走在田埂上,手里抓著一把色彩斑斕的野花,迎著微風走來走去,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喃喃之音。此時日光明媚,襯著鄉間田野中一副歲月靜好的光景,豆芽兒雙手不停地摘野花編花環,不時扭頭朝那的大榕樹下張望一眼,只見那兩個人并列坐在樹下的大石頭上,堪堪隔著三尺遠,一個秀麗明艷,一個俊美無濤,簡直就畫里的謫仙一般,讓人好生艷羨。
劉娟兒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里摸出一個精致的小玉壺,壺身圓滾滾的,嘴兒卻是粗大,漏口處罩著一個恰恰合縫的小茶杯,顯得十分精巧別致。白先生微微一撇頭,見劉娟兒正取下那個小茶杯倒了一滿杯菊花茶,便知她是口渴,正要開口說話,卻見她雙手端著茶杯的兩個小耳恭恭敬敬地遞在自己面前。
“好在如今暖和多了,走了這么遠茶水還是溫的,先生先用一杯,不然呆會子渴了就只能喝涼茶了。”劉娟兒抿著雙唇將茶杯高高舉起,只等白先生伸手接過,心中才稍稍松了口氣“先生可要記得,為著身子著想,便是再渴也不能喝涼的!我讓先生領著咱們出來野耍已是大錯,若是還害得先生發病……”
“小姐,你莫要將我當成個軟玉的首飾一般碰不得摔不得才好!你如此小心翼翼,我卻覺得氣堵,這才容易發病呢!”白先生微微一笑,舉著小茶杯慢吞吞地喝了半口,剛剛覺得嗓子有潤意,便就手潑掉了另外小半杯茶水。
“抱歉,先生,我讓你出來走走,也是希望你能有所開懷,身子能好的更快一些!”劉娟兒的嘴角微微一抖,很快將自己眼中的一抹哀色隱去,一邊接過白先生手中空空如也的小茶杯一邊輕聲道“過兩日便是立春,日頭眼見是越來越旺了,但倒春寒還沒過,咱們也不便在外耍太久,略歇歇就準備回家吧!”
“小姐,我雖是見風就倒的,但也無懼這開春的微風,且這大樹底下十分肆意!罷了!你也不必理會我,就讓我在這兒呆著,莫要掃了你和豆芽兒的興致!瞧,她回來了,許是要拉你去摘野花,小姐就去散一散吧!”白先生幾不可微地輕輕一嘆,指著迎面而來的豆芽兒輕聲道“眼見就是立春了,家中的許多事務也要開始忙碌了,到時候哪一頭能少得了小姐你?還是趁著有閑消散幾日為好!”
聞言,劉娟兒只對他點著頭笑了笑,并未接話。卻見豆芽兒笑嘻嘻地跑了過來,二話不說就將一個野花雜草編成的花環扣在劉娟兒的腦袋上,拍著小手樂呵呵地嚷道:“好看!真好看!小姐本來就美,這么著就跟花仙一般晃人的眼!”
“喲,你這小手還挺巧的!恩恩,這花環編的好,咱們去多采寫野花,呆會兒也給我娘編一個,省得回家了又鬧她的埋怨!”劉娟兒將頭上的野花環取下來看了又看,愛不釋手地對豆芽兒笑道“正好白先生也嫌我吵,我與其在這兒學那嫻靜樣兒,還不如痛痛快快地去耍一趟呢!”
說著,劉娟兒悠悠起身,將手中的小包袱隨意擱在大石頭上,又對白先生淡笑著點了點頭,這才拉起豆芽兒的小手朝野地邊走去。她身著月白色錦緞密織的騎裝胡服,腰間的馬皮腰帶緊緊一殺,襯著腳下做工精致的小羊皮靴,顯得餓呢多字又英氣勃勃。不等白先生對她回笑,劉娟兒已經牽著豆芽兒的小手走遠了。
“小姐,你瞧,這兒不是菜地,那蘿卜是誰家的?”豆芽兒一手抓著新采的野花,對某一片泥地上胡亂散落的幾個大白蘿卜指了指,劉娟兒一回頭,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見那幾個蘿卜上海帶著新起的泥塊,顯然是剛拔出來沒多久就被人扔在這野地上。她疾步走過去,撿起一顆蘿卜仔細瞅了瞅,心中一亮,扭頭對豆芽兒笑道:“許是小娃兒們鬧著玩,就隨手扔在這兒了!正好,咱就都撿回去,全家人一人一個,咬春的東西就不用愁了!”
“咱家那么大片的菜地,哪兒還少得了這大白蘿卜呀……”豆芽兒撇著小嘴嘟囔道“小姐真古怪,自己家的菜不愛吃,就愛吃路邊撿來的!不過也罷了,反正這村子里誰家沒了菜都能去劉家菜園要一把,誰讓東家老爺大方呢!咱就拿了這幾個蘿卜,也不算占別人的便宜!唉唉,小姐,你別動手,這可臟了!”
豆芽兒從劉娟兒手中奪過白蘿卜,就手在自己的衣袖上擦了擦,擠著一臉嬌憨的笑容對劉娟兒晃了晃腦袋:“還是我來拿!反正這衣服我自己能洗干凈,小姐,咱出來也散了這么久了,娘子在家怕都等急了,這就回去吧!”
“恩!是該回去了,等立春那日,咱自己開一桌咬春席!我就愛吃這春天里的新鮮蔬菜!虎子哥做的春餅可好吃呢!”劉娟兒笑著拍了拍手,趁著豆芽兒摟著一窩大白蘿卜朝榕樹下頭也不回地一路行走,她臉上卻涌起一股復雜的表情,扭頭朝四面八方張望了一圈,盯著某一處看了半響,突然對著那個方向飛快地拱了拱手,這才轉身離去。
只等劉娟兒和豆芽兒的背影遠得看不清,田埂外的土堆后才伸出一個雞毛亂花的腦袋,五牛抹了把額角上的細汗,傻兮兮地嘿嘿一樂,卻沒防備抹上了一臉的泥,他死死盯著劉娟兒月白色的背影,突然覺得眼前是一段自己一輩子拍馬也追不上的距離,心中不免酸澀難耐。可轉念又想到,劉娟兒竟能認出那大白蘿卜是自己故意扔在野地上等著她們撿回去的,莫非劉娟兒同自己也算心意相通?思及此,這個高高壯壯,不滿十二歲的少年忍不住心口一疼,手心里麻麻得直發慌。
豆芽兒摟著白蘿卜打頭走到大榕樹下,抬眼一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跳著腳高聲嚷道:“小姐!小姐!快來呀!不好了!白先生又暈倒了!”她話音未落,只見一個纖細的白影旋風般疾馳而過,一頭撲向那匍匐在大石頭上的俊美少年。
劉娟兒狠狠咬著自己的下唇,拼命忍住行將滑出眼眶的淚水,她飛快的將白先生的身子翻轉過來,自他的前襟里摸出一個花瓷小瓶,一口咬開塞子,從瓶中倒出半捧老鼠屎一樣黑乎乎,怪味難聞的小藥丸子,豆芽兒跑過來幫著掰開白先生的嘴,劉娟兒將手中的藥丸全數塞了進去,又對豆芽兒急聲道:“快來幫著我把先生給扶起來,這藥丸可不能佐著茶水吞咽,來!咱們就這樣拍下去!”
豆芽兒點點頭,手中的大白蘿卜早不知扔哪兒去了,她卻半分也顧不上,使出全身力氣將白先生的上半身推起,由著劉娟兒在他胸口又是拍又是搗!豆芽兒見幾顆藥丸順著白先生的嘴角滾落下來,不禁焦急地嚷嚷道:“沒水還是不成呀!小姐,還是等我去弄點水來吧!我記得這兒不遠的地方有個小塘子!”
“不成!這藥丸不能用生水服用,必須用燒熱后晾得半涼的溫水!”劉娟兒氣急敗壞地用力拍打白先生的脊背,見他嘴里始終有小半口藥丸咽不下去,不由自主地抬頭朝拴在樹干上的千里馬蘿卜瞟了一眼。
蘿卜堪堪一回頭,對上她焦急的眼神,這才瞧見白先生蒼白如紙的面龐,立即跟個成了精的妖怪似的踱步而來,一邊“咴咴”地叫喚一邊頻頻抬起前蹄,看這動作神態,仿佛是示意劉娟兒將白先生扶到自己背上!
對呀!還能這么著辦!劉娟兒兩眼一亮,忙招呼豆芽兒抬起白先生軟綿綿的身子,兩人合力將他送上了千里馬的馬背。白先生就這么面朝上仰躺在馬背上,蘿卜十分有靈性地開始小步踢踏,顛簸又顛簸,好不容易才將那怪里怪氣地小藥丸全數顛進了白先生體內。見狀,兩個小女娃兒大大地松了口氣,豆芽兒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撫著自己的胸口低聲道:“得虧小姐聰明,想了這么個絕妙的法子,白先生若是出了啥事兒,咱可咋辦呀?!”
劉娟兒默默看著她嚇出了眼淚的小臉,硬生生將自己心內的哀傷壓下,強顏歡笑地對豆芽兒輕聲道:“別怕!這不是沒事兒了么?要怪也得怪我,我明知道白先生身子不好易犯病……也就是覺得今兒日頭不錯,才想讓他也跟著咱們出來消散消散……沒想到……到底還是抵不住……”
“白先生這病也真是古怪,說來就來,平時跟個沒事兒人似地……”豆芽兒嘟嘟囔囔地爬了起來,一邊彎腰撿起散了一地的大白蘿卜,一邊假裝不在意地對劉娟兒隨口問“小姐,他當真是打小學騎射的?身子骨咋會比個女娃兒還弱?”
“不該你問的事兒就別多嘴!”劉娟兒淡淡地撇了豆芽兒一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漫上了三分冷色,嚇得豆芽兒直縮脖子。又來了……豆芽兒皺著小臉后退了一大步,心道,每每提及這白先生的過往,小姐就跟吃了半斤辣椒似地壓不住火!平日里明明是個溫柔俏皮的小美人兒,也是把自己當成親生妹妹來對待的……看來,到底不是親生的,自己這個外人在小姐眼里的輕重,顯然是拍馬也追不上白先生這個外人!莫非……小姐是情竇初開?
豆芽兒還弄不明白什么是情竇初開,只覺得小姐方方面面都對這白先生與別不同,令她十分妒忌難耐!卻見劉娟兒將白先生依舊軟綿綿的身子在馬背上擺弄平穩,牽著韁繩扭頭道:“快走吧,我不放心,還須得請古叔上門來瞧瞧!”
豆芽兒這才醒過身來,強忍心中的醋意,將懷中的大白蘿卜摟摟緊,癟著小嘴跟在劉娟兒身后朝劉宅的方向疾步而去。
劉娟兒拉著蘿卜步履匆匆,一路上思緒飛揚,她不禁想到兩年多以前第一次在石蓮村見到白奉先的場景。彼時正是日過晌午,同自家交厚的舉人家的小姐胡茹素拉著自己來到胡舉人家低矮寒酸的工人房外,羞澀地指著靜坐在屋中的白奉先嬌笑道:“瞧,小娟兒,這就是我父親在舵口買回來的人兒!瞧這人才,我可沒騙你吧?!嘻嘻,我父親就是見他俊秀儒雅,與眾不同,瞧著不像個下人,倒像個大戶人家里落跑的公子哥兒,這才從漁家手里買了回來!”
卻見那白奉先穿著一身破爛的粗布衣衫,身上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且還神智不清,一問三不知,就和丟了魂似的!當時自己是什么感覺?呵呵,不外乎五雷轟頂,心肺俱裂,險些撲倒在胡茹素懷中大放悲聲!可是哭有什么用?
過后,自己驚慌失措地跑去找胡氏商議,母女二人連飯都沒顧得上吃就去找劉樹強和虎子好一番合計。最終是由虎子出頭,又說自己在紫陽縣見過那少年,興許是誰家流落出來的公子,又說自己在紫陽縣做買賣時仿佛招待過這個少年!東拉西扯,口水都說干了才說動胡舉人讓他們把白奉先給接回了自己的新屋。
誰知道,那白奉先始一進入劉宅便開始發病,全身顫抖不停,上吐下瀉,燒得兩眼通紅。虎子連肩上的行李都來不及放下就飛奔而出尋來古郎中,背著這個全村唯一懂醫術的漢子又瘋跑了回來,連鞋都跑掉了一只。
好在古郎中一不問患者身份,二不問舊疾為何,一句話也不說就開始把脈看診。他倒真有幾分本事,也不讓劉家人到烏支縣的大藥鋪里去抓藥,而是自己回家配了幾幅草藥煮出汁水來,合著藥渣制成老鼠屎一般的藥丸,如此這般,足足耗了五日,才救回白奉先一條小命。
白奉先醒來后,全然不記得自己的往事,且身子十分虛弱,稍不留神就會發病。劉家人記得他的恩情,便對外號稱他是自家請來教小女兒騎馬的先生,每日好茶好飯地伺候著,一直將養到了過年才見他的癥狀穩定下來。
往事不堪回首……劉娟兒忍不住抽泣了一聲,飛快地抬手抹掉眼角的淚花,心道,虎子哥也曾派五子潛回紫陽縣查過,卻只帶回白府老宅已全員搬離鴻門坊的消息,連個卞斗的音信都打聽不到,卻不知這白奉先究竟遭遇過何種苦難?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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