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兒提起手中的小狼毫,在案桌前的一令白紙上行書不絕,一邊寫寫停停一邊托腮沉思,不時橫側一揮手,十分干脆地涂抹掉自己認為不合適的部分。一直伺候在她身側研墨添香的立春朝白紙上探了兩眼,倒還看出幾分門道來,忍不住朱唇輕啟悄聲問:“小姐寫了一上午了,莫非是在規劃新酒樓的菜色?”
劉娟兒頭也不抬地接口道:“是啊,事不宜遲,總不能等酒樓開張了再去踅摸菜單子吧?對了,立春,娘不是讓你在莊子里多呆幾日么?油田鼠才剛剛運過去,五子哥和桂落嫂子估摸還是一頭霧水呢!莊子的人手又還沒買回來,你呆那兒也能幫著打理打理……還是你想我和我娘了?”
“可不是嗎?”立春微微一笑,伸手將劉娟兒肩頭上的皺褶撫撫平整“去了這么幾日,我是日日夜夜都惦記著娘子和小姐呢!那莊子里如今還空寂的很,山間又多野蟲小獸,一入夜就滲人的慌!我和桂落嫂子每晚起夜的時候都只敢相約去茅房,后來還是覺得怕……干脆就在房內用恭桶了……”
劉娟兒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擱下毛筆輕輕打在她胳膊上“瞧你,我正踅摸菜單子呢,你提那人中黃做啥?哼哼,當我不知道啊,你是為了春分和雨水才特意回來的吧?你有這么個七竅玲瓏的小心肝,哪舍得把這項頭疼的事兒扔給我娘來處理?!嘿嘿,我說中了吧!又不是壞事,你臉紅個啥?”
立春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輕輕一嘆接口道:“我看小姐才是有個七竅玲瓏心,不拘何事也瞞不過你!唉……按著年齡排位來說,雨水本要大一些,雖是心思活絡,卻偏偏還沒有比她小一歲多的春分沉穩,只能怪她自己未曾收斂脾性。哪里能怪春分太穩妥?!但小姐若要我選,這手心手背都是肉,雨水和春分都同我的親姐妹一般,連我都為難。更別說娘子和小姐了!”
“這話說的……我看卻沒啥好為難的……”劉娟兒抖了抖眼皮,由著立春為她揉捏微微泛酸的手腕“我娘你還不知道?她卻是個外柔內剛的,如今決定抬春分起來接替你的位置,那也決然不是草率之舉,只是雨水這幾年被寵的有些太過狂妄了,這卻須得你來提點她為好……你別著急,我可不是有意刻薄她!”
“如今爹當了石蓮村的村長,按說鄉親們也是十分抬舉愛戴的,可就怪了!最近咱家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能傳遍十里八鄉,你也知道。這眾口鑠金,總不能一味地讓咱們‘君自安’吧?再者說了,老宅和大房那頭原本就不安生,爺又里里外外以村長的爹自居,往后他們若是鬧出啥不好聽的來。那才是帶累咱們家的名聲呢!立春,這事兒我就交給你了,我和娘也不想擔個輕待下人的名聲。”
立春被劉娟兒一番有理有據的暗中敲打噎得無話可說,滿心慚愧地垂頭道:“都怪我,是我太寵著她們了,明知小姐和娘子一向厚道,我就該更嚴厲些才是!唉……這可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都是同年進東家家里來的人,真不知為何性情竟這般不同!自打今年娘子開始認真打理內宅諸事后,原本動如脫兔的驚蟄眼見是安穩了不少,谷雨還是那般懵懵懂懂的,春分越發靜如處子,雨水一向也還好。估摸是覺得照年齡來算也該抬她當一等大丫鬟吧!她如今遇到春分就挑錯,估摸是咽不下這口氣,沒想竟還對外嚼舌根,我是不能再放任她了!”
“恩,你知道就好!要不怎么說我和娘都得意你呢。跟你講話就是不費勁兒!”劉娟兒抬頭對立春笑了笑,又沉手在白紙上的“家常菜”一欄下添了一長串菜名,其中不外乎“清炒時蔬”、“家常豆腐”、“無油紅燒肉”、“清蒸魚”、“小炒三絲”等等老百姓喜聞樂見的菜色,待她覺得太多太雜,又開始大筆一抹添添改改。
有道是說曹操曹操到,兩人正在低聲商議哪樣菜色更值得上菜單子,就見穿戴一新的雨水手端茶盤買進門來,抬著尖尖的小下巴對立春輕笑道:“我聽說立春姐姐回了,就知道你急著來伺候小姐,小姐往常教咱們做水果茶,我總是做不好,恰好今兒的梅子茶做得還算像個樣子,就端了一壺過來!小姐,午膳還得等三刻鐘,要不先用些茶點墊墊饑?”
說著,她那平淡的小臉上展出一個十分刺目的獻媚笑容,也不問劉娟兒想不想用茶點就笑吟吟地來到案桌旁,正想將桌上的筆墨紙硯挪開些,就見立春沉著臉呵斥道:“慢!”雨水手中一抖,險些將茶盤翻到在案桌上,她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只見立春反常地陰著臉,心中就如針扎般難受。
“這莫非是我教你的規矩?”立春冷冷一哼,又怕劉娟兒辛辛苦苦寫了一上午的菜單子被小小一壺水果茶給糟蹋了,忙幫著將白紙抽起來平攤在手中,一臉嚴厲地雨水沉聲道“如今谷雨都知道先問人再進門,你倒好,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你的閨房呢!還有沒有個上下尊卑?往常是小姐不計較這些,但你卻不能心里沒譜!小姐可曾說過想用水果茶?你自作主張眼里還有沒有人?還不給我出去!我得好好給你說道說道!小姐,這字跡干了,不礙事的。”
立春將寫滿了菜名的白紙輕輕放回案桌上,一臉淡淡地走到雨水面前,一邊接過茶盤一邊朝門外抬了抬下巴。雨水臉上喜色全無,忙白著臉對劉娟兒垂頭認錯,只等劉娟兒點點頭同意她出門,她的眼中已是淚光朦朧。立春和雨水很快便轉出了門,剛剛邁入院中的草地上,雨水就哼哼唧唧地哭出聲來。
立春卻只是由著她哭,兀自走到一個大山石上坐下,舉起茶壺自斟自飲。如何會這樣……立春姐姐往常不是最疼我們幾個么……為何我見我哭也不安慰幾句?雨水這番前來本就是抱著討好立春的心思,希望能借立春之口讓胡氏打消抬舉春分的想法,此時見立春反常冷漠,她心中的委屈更甚。待到哭不出眼淚了,雨水才抽抽噎噎地湊到立春身邊。淚眼婆娑的模樣卻并不讓人覺得我見猶憐。
原本就長得不好,怎會如此不知輕重……立春一時有些泄氣,只窩著半杯冷掉的梅子茶輕聲道:“雨水,我真是想不到會連谷雨都不如!谷雨雖說粗笨。卻也慢慢學得懂規矩了,可你呢?別怕我說句難聽的,你既沒有驚蟄的嬌美如花,也沒有春分的勤學上進,原本是有幾分小聰明,卻為何辨不清自己的位置?”
“立春姐姐為何這么說我?莫非是春分找你和小姐告狀了?!”雨水的心涼了大半截,一口濁氣堵在喉嚨里不上不下,當真是比吞了繡花針還難受!要知道立春一向對她們這幾個小丫鬟溫柔有加,便是嚴厲,也很少將她們的短處翻出來打臉。如今這話的意思,豈不是說她長得不好看又拿嬌么?一定是春分……
“住嘴!”立春粉面含威,重重將茶杯頓在石面上“我看你是嫌日子過的太舒服了!這劉家家主一向和善,從來不興嚴懲下人,我怎不見別人拿嬌?當家主母想抬誰當大丫鬟。自有一番計較,豈是你能借著由頭尋事的?你摸著自己的良心想想看,這一段做了些什么見不得光的丑事來抹黑家主?你當旁人都是睜眼瞎,瞧不見春分的好處,也瞧不見你的不妥么?!給我跪下!”
雨水嚇得全身一抖,慌忙跪在立春面前捂臉大哭,她這才是真心實意地害怕了。只哭得淚涕橫流全身癱軟!卻見立春臉上并無半分軟色,又狠狠拍著石面顫聲道:“你如此不成器,真是白費了我的一番苦心!以后還敢不敢對外頭的村婦嚼舌根?!還敢不敢把家里的事兒往外傳?!我可告訴你,如今只是小姐有所察覺,顧念你的情分才沒有學給娘子知道,你還做夢呢!給我……給我掌嘴!”
聽立春這么說。雨水幾乎不曾嚇得丟了魂,當下也顧不得多想,忙左右開弓給了自己幾個重重的耳光,泣不成聲地哭求道:“求求你了,立春姐姐。看在以往的情分上,你幫我在小姐面前說幾句好話!我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這會子知道怕了?!那你早該想想自己的身份,若是真的觸怒了娘子和東家,趕你出門是容易,你一個年不滿十三的小女又如何維生?”想到自己從前對雨水百般好,竟換來她如今的嬌蠻狂妄,立春著實有點灰心!忍不住心道,她們五個同一年進劉宅的小丫鬟,除了谷雨以外,都有些少年老成,雨水又比其余三個丫頭大,是以自己一直想當然地認為雨水理應更懂事一些!卻沒想到……
“我錯了!我錯了!我是豬油蒙了心了!立春姐姐,我錯了!我掌嘴!”雨水又賞了自己幾個耳光,只等兩邊腮幫子都高高腫起才抹著眼淚哀聲道“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好,往后陪著小姐出門定然是沒份兒的!驚……驚蟄長得好,且又愛讀書識字兒……春分心情穩重,學東西也快……谷雨是傻人有傻福……立春姐姐,我是糊涂了……我是怕……怕自己若不全力往上爬,以后就沒機會了……”
這才是真心話吧……立春不由得嘆氣連連,伸手扶在雨水抖得和過篩子一般的清瘦肩膀上耐心教誨道:“我不是怪你有向上的心,只是氣你行錯道動了歪心思!雨水,你如今還小,只要一門心思將養性情,全心全意服侍家主,誰能說往后就沒有提拔的機會?可你若是連日常的伺候活計都做不好,那還不如粗粗笨笨卻不惹事兒的谷雨呢!別打了,起來吧!小姐早就讓我做主原諒你一回。”
“恩……立春姐姐,我知道錯了,呆會子我就去給小姐認錯去……”雨水聽說劉娟兒愿意原諒她此番對外嚼舌根犯下的錯,心下稍安,頭重腳輕地爬了起來,又對著立春不停認錯求饒,話里話外數不盡的擔憂。立春聽得耳根子發燙,不禁一臉訝然地輕聲問:“不是都原諒你這一遭了么?你這會子還在憂慮什么?”
“那……那……”雨水羞愧得不敢抬頭,只雙手絞著衣擺囁嚅道“眼前就有一件錯事兒……我不敢再去討小姐的嫌……原本娘子是讓我來傳話的,那烏家馬幫里來了人,是豆芽兒帶來的……這會子正在外堂里坐著呢……”她此言一出,立春幾乎氣得一跳三尺高,戳著她的頭臉怒道:“你瞧瞧你!是不是讓我說中了?!揣著心思想拉春分下馬,結果連日常瑣事都做不利落!娘子讓你來傳話,你卻跑去煮水果茶!還不快去讓小姐準備見客?!你給我聽好,這是你辦的錯兒,就得自己來承著!打罵認罰,不許再哭哭啼啼求這人心軟,聽見了沒?!”
就在雨水苦巴著小臉朝劉娟兒的閨房內疾步而去時,劉娟兒已整理好初步成形的菜單子,待紙頁上的字跡徹底晾干后,又卷巴卷巴塞進了梳妝臺的抽屜里。她剛剛從偏窗下縮回頭來,就聽見門外響起雨水帶著濃重鼻音的傳話聲——“小姐,豆芽兒和烏氏馬幫的馬千里上門來拜訪,娘子已早一步去待客了。”
呵呵,又得見了立春的好手段呢!劉娟兒一邊對著門外應聲接話一邊想,如此剛柔并濟的好人才,真要能在咱家里找個人成親穩定下來才好呢!不過嘛……立春這眼見和手段,當虎子哥的通房小妾都是委屈了她!聽桂落說,她這幾日在山莊里冷眼旁觀,發現木頭對立春倒是有點那么個意思……木頭活絡又伶俐,立春沉穩又聰慧,這一對兒若是能配成親那才是讓人喜聞樂見的大好事呢!
這么想著,劉娟兒匆匆換了套見客的衣裙,故意抬高嗓門喚雨水進來給她勻臉。雨水十分規矩地進門來伺候時,兩邊腮幫子腫得高高的,當真是有些狼狽。劉娟兒妝扮得當后,就手從梳妝臺某一屜中的藥匣子里翻出一瓶活血化瘀的膏藥塞進雨水手中,也沒多問什么就起身匆匆離去。
外堂內,穿著一身鮮亮衣裙的豆芽兒親熱地擠在胡氏身側,挽著她的胳膊嬌聲道:“娟兒姐姐要請個擅長西北菜色的大廚,我好不容易才說動千里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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