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娟兒端著一個新買回的厚實托盤邁入樓梯口,托盤上擺著從茶館叫來的一壺青梅茶并兩個空茶杯。因虎子嫌茶館的茶具不夠金貴,便將酒樓里新添置的一套精巧茶具端過去接了茶,似乎指望劉娟兒此行能一舉拿下吳三小姐,好為自己迎娶武梅花的事兒大開方便之門!死活吵著要跟著去看“高門閨秀”的豆芽兒捧著另一個小托盤跟在劉娟兒身后,托盤里擺著兩碟精巧的甜點并一碟鮮荔枝。
兩人一前一后地上到三樓,劉娟兒一路都蹙著眉尖對身后的豆芽兒不停叨叨——“讓你別跟來你愣是不聽,咋就沒個正形呢?!我來找那吳小姐可是有正經事兒要辦的,你可別給我禍禍了!”……“呆會子見到人家要懂禮,可別跟見到風兒小哥似地沒個輕重,雖說那位小姐也算是將門虎女吧!”……“你聽到我的話沒?你略留片刻就出門去,千里叔正拾掇晚膳的食材呢,你去瞧瞧看也好呀!”
豆芽兒只覺得兩邊耳朵洞里鬧喳喳地嗡嗡作響,忍不住晃晃小腦袋撇嘴道:“我說娟兒姐姐,你能別端著一副……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么?又不是讓你跟著那位吳小姐的將軍爹去行軍打仗!瞧你這漂亮臉蛋兒,都快繃成弓弦兒了!”聞言,劉娟兒干笑了兩聲,忙抹開一臉柔和甜美的表情,心道,你這小丫頭懂個啥?我說那位吳小姐的爹只是個副將小將軍,你還真信呢?!再者說,這即便不是行軍打仗,也算是刺探軍情了!估摸虎子哥一心只記掛著能否順利把梅花姐姐娶進門的事兒,連我言行中的不同尋常也沒察覺到!唉,這戀愛中人的智商啊……
這么想著,兩人不知不覺已路過三樓西側中段這間貴包的隔壁房,劉娟兒本能地朝隔了五尺來遠的這間房里探了一眼,只見大門緊閉。人聲全無,便也沒多想,只放輕腳步來到吳二夫人住下的貴包門前,單手托穩了托盤空出一只手去叩門。剛叩了三聲。屋內便傳來一個清脆悅耳的女音——“是誰呀?我母親還沒回呢!熱水和澡豆不是都送上來了么?我這會子不太方便見人……”
“吳小姐,靠擾了!我是劉家的幺女劉娟兒,我想著來見見你,這就送茶點來了!這門外只有我和一個小姐妹,敢問何時才方便進門?”劉娟兒悠悠然縮回手,心中不免嘀咕道,這天還沒入暮呢,她家母親又不在,她咋就喜歡趕在這會子洗澡?還真是怪脾性……聽到劉娟兒的聲音,門內消寂了片刻。不久便傳來吸著鞋子的拖沓聲。隨著房門“吱呀”一聲響,劉娟兒趕忙穩穩心神,卻見門內探出一個年方十五六的俏麗女子,觀其衣著裝束,理應是伺候夫人的大丫鬟芳翎。
“原來是劉小姐!快請進!”芳翎柔柔一笑。一邊將房門大開一邊錯身讓出路來,待劉娟兒剛一邁入門口,她又趕忙伸手接過托盤,拿眼睨著跟在劉娟兒身后的豆芽兒輕聲道“這個小姑娘長得玉雪可愛,但且不及劉小姐三分呢!抱歉,我只能端茶水,還得麻煩小姑娘把點心給端進來!”見狀。劉娟兒腳下一頓,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這個丫鬟表面上雖沒有虎子哥說的那般性子冷,怕是也看穿了豆芽兒的身份,這不經意間登高踩低的功夫,自己家那幾位可當真是比不上!
心里雖有些不喜。劉娟兒面上卻沒顯露半分,只是故意當著芳翎的面轉過身來接下豆芽兒手中的托盤,甜甜一笑輕聲道:“孫小姐,麻煩你幫著我上樓來送茶點,可真不好意思!你好歹也是西北馬幫大當家的掌上明珠。這些瑣碎事兒哪里好委屈你來動手?不如你先下樓去散散?晚上我哥還要設宴款待幫主呢!”語畢,她對一臉茫然的豆芽兒擠擠眼,又幾不可微地朝門外抬了抬下巴。
豆芽兒頓時心如明鏡,忙也配合著擺擺手嬌聲道:“我這不是閑得慌么?左右無事,本來還想見見貴人小姐呢!但劉小姐說的也對,咱們幫主最不樂意瞧見我四處瞎得瑟,就怕惹來那些不懷好意的賊人綁了我去!誰讓咱馬幫子里富貴呢!我走了啊!劉小姐你忙完了也快些下來,我還有好些寶貝要擺給你瞧呢!”
劉娟兒笑著點點頭,待豆芽兒跑得不見人影后才施施然轉過身來,只見已走到茶桌邊的芳翎正略有些慌亂地擺弄著茶杯,臉上的表情十分不自然。呵呵,扯虎皮拉大旗,這一套本小姐幾年前就玩過了,看你還敢不敢瞧不起人!劉娟兒滿心得意地朝茶桌邊走去,還不等開口問話,就見一個披散著頭發的少女從斜刺里大呼小叫地疾步前來。只見那少女年約十二歲左右,面容娟秀,體態纖長,只是此時顯得有些狼狽,不止頭發濕漉漉的,散著褲腿,竟連肚兜帶子都露出來一截。
“劉小姐!失禮失禮!當真是失禮!”吳茗江跺了跺腳,滿面羞澀地對劉娟兒柔柔笑道“我倒是聽風兒說了一句,但也沒料到你這就來了!早間我母親買來的冰桶都化成了水,我又貪玩跑出去溜達了兩圈,回房后當真是熱得受不住,這才叫人送水上來沖沖汗味兒!劉小姐,你別站著呀,快坐!芳翎,你過來幫我梳理梳理,勻勻臉!劉小姐,你也別干坐著,不如先品茶吧!別和我客氣!”
喲,這將門虎女看似是個有點迷糊且還挺軟和的性子呀!劉娟兒客套了幾聲,在茶桌邊尋了個圓凳端身坐好,眼光就如沾了糨糊似地熨帖在吳茗江和芳翎身上。但她一進門就借故拂了芳翎的面子,此時見吳茗江又是十分親切活潑的模樣,原本緊繃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松懈了幾分,也不再端著客氣,揀起個荔枝就剝皮。
只等那主仆二人忙活妥帖,吳茗江才一身清爽地來到茶桌邊,端起劉娟兒替她斟滿的茶杯輕笑道:“好在你來了!不怕你笑話,打從少東家說他還有個同我年紀相仿的幺妹,我就一直盼著你來說說話呢!我陪同母親住在你們酒樓里這么久,也不是日日都能出門訪客。可真是快悶死了!嘻嘻,少東家一表人才,劉小姐也是秀麗多姿呢!有這么一對兒女,貴東家和娘子還不看得跟寶貝似的?!”
劉娟兒對她甜甜一笑。正要開口接話,卻見那芳翎挽著個裝滿衣物的竹籃走到茶桌邊垂頭道:“小姐和夫人換下的衣物也不敢交給旁人洗,怕糟蹋了好衣料,我這就去伙房那頭洗衣服去了!好在有劉小姐相陪,小姐一個人呆著也不悶!我去去就回,晚膳還是按時端上來。”待吳茗江點頭后,芳翎又對劉娟兒微微屈膝,這才挽著竹籃退出門去。這是埋汰咱酒樓里的人沒見識過好衣料是咋地?這丫頭還真不肯吃虧!劉娟兒險些冷笑出聲,忙強行壓住,只在心里翻了個白眼。
待房門被芳翎反手磕上后。劉娟兒又給吳茗江添了一道茶,手里剝著鮮荔枝說說笑笑地拉開閑話。既然是打著交友的旗號上門來,她自然不會單刀直入,而是先議天氣再論衣飾,從各自喜愛的茶果點心問到各自偏好的口味菜色。吳茗江一直笑笑的,對答如流卻又不失分寸,黑眸明亮,眼神溫和,只讓人如沐春風。劉娟兒從來沒跟一個頭一回見面的人聊天聊得如此舒適,見吳茗江毫不端架子,她難免輕敵。只揣著心思暗道,引兵撤退,兩軍交接,敵情薄弱,不如出手吧!思及此,劉娟兒微微一笑。手托粉腮輕聲問:“不知吳小姐敢不敢吃蛇?”
“別這么生分,就叫我茗江吧!”吳茗江捋著掛落到自己領口邊的一縷濕發,眨巴著黑白分明的秀目嬌笑道“瞧你說的,莫非是不知道我最愛那八娘九娘做的一包鮮了?!我說一回能吃兩串多加一滿碗湯,都把少東家給嚇著了!咯咯!我獨愛蛇肉的細膩甘鮮回味無窮。何談敢不敢?我父親早年間被派去鎮守呱嘉邊地,母親帶著時不滿三歲的我跟著去探望過兩個月。那地苦寒,不少將士都患上了老風寒腿和陰濕之癥,最終還是我母親咬牙掏出陪嫁銀兩來,讓人從南方運蛇三千簍上邊地,整整吃了一個多月,治好了不少人的腿病呢!也解了父親的燃眉之急,我年幼不懂事,看旁人吃也鬧著要吃,從此就愛上了!”
“真的呀?嘻嘻,茗江,令母可真是深明大義又體貼溫柔,獨有姽婳風范呢!”可惜還是被你家內宅的人逼得骨肉分離……劉娟兒將后半句話生生咽下,又擺出一臉崇敬的笑容連聲贊道“這么說你還是個將門之后!瞧我,真沒眼見,哥也沒給我只會一聲,失敬失敬!來,我以茶代酒,謹謝尊父保家衛國!”語畢,她似模似樣地雙手舉杯一飲而盡,直逗得吳茗江前仰后合,小臉通紅,心中卻是一片冷意。隨著氣氛越來越融洽,兩人也越坐越近,就如親姐妹一般頭碰著頭。
吳茗江面色柔和地心道,語笑晏晏胭脂紅,正是風華好年景,劉小姐,如若不是你先一步搶走了白哥哥的心,或許我們當真會成為閨中密友吧?!只可惜論心計,你區區一個鄉紳家的幺女如何能同我這個凡胎的棋子相同比擬?白奉先不對你透露也在情理之中,但你哥還能忍得住不告訴你嗎?若不是二哥哥和劉大虎對你說了什么,你何須趕在這不早不午的時辰特意上樓來找我說話?
氣氛正好,深入敵營吧!劉娟兒就這么上了套,眼中一閃便擱下茶杯假作漫不經心地問:“說起來,我聽你們家的長隨風兒小哥說起過,說是多年前跟著你父親去京城里的白府赴宴,還見識了全蛇宴呢!那會子估摸你還在襁褓里吧?嘖嘖,讓我聽著真是稀罕,若你也親臨過全蛇宴就能學給我聽了!酒樓眼見就要開門迎客了,咱家也養了些肉質鮮美的蛇種,若是能擺出全蛇宴來招待貴客,那才是全乎呢!茗江既然偏愛蛇肉美食,不如給我說道說道?”
吳茗江正從小碟里揀了塊桂花蜂蜜餡的涼餃細嚼慢咽,見劉娟兒眼中閃過一抹渴求之色,她就手擱下小半個涼餃,又抿了口茶潤潤嗓子,這才擠擠眼輕笑道:“都是女孩兒家,有何事不妨直言!風兒也和我提起過一句,說是劉小姐對那白府的陰司深感興味,可是真的?嘻嘻,別急著搖頭,母親說大家閨秀不興議人長短,我正愁憋了一肚子話找不到人說呢!你可知……那紫陽白家過后犯了事?”
“犯了何事?”劉娟兒顯然有些裝不下去了,舉著個空茶杯就往嘴唇上碰,只咬著茶杯沿子半響都沒發現杯中無水。吳茗江神秘一笑,壓低嗓門湊到她耳邊悄聲道:“販、運、私、鹽!”劉娟兒倒抽了一口涼氣,手中一抖,空空如也的茶杯滑落到桌面上碰出一聲脆響。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劉娟兒忍不住全身顫抖,干笑兩聲回問道:“那、那不是殺頭的大罪么?!白家到底富甲一方,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何至于如此鋌而走險……況、況且……我哥挺愛在茶館里聽那些南來北往的行商拉話,他也沒聽說這幾年朝廷處斬過販私鹽的貴人呀!”
“我一個養在深閨里的女兒家,哪里知道那般清楚?”吳茗江很滿意劉娟兒的反應,伸出白皙的素手將劉娟兒面前滾倒的茶杯扶扶正,又諱莫如深地接口道“不過我有幾回無意中聽到父親和兄長秉燭夜談,大約比外人知道的還是多一點……據說此事是白家家主中了李家的套,李家那位御鹽使大人監守自盜,不知給那白大老爺灌了什么湯,竟攛掇他買下李家的幾艘商船走水路回京城,結果你猜怎么著?剛靠岸就遇上京城戒嚴,那藏在船里的幾石鹽巴還是被千總大人帶兵當面翻出來的!簡直是人贓并獲!當即就把押運的白家二房人給拿下了!”
“可是……照你這么說,這李家嫁禍給白家不是明面兒上的事兒么?!既然商船是李家的,那為何最終被定罪的是白家?”劉娟兒一時間覺得胸口悶得慌,腦中一片空白,僅憑本能揪住吳茗江話中的缺漏之處追問不止。
吳茗江淡淡一笑,偏開頭去取茶壺,一邊替劉娟兒斟茶一邊接口道:“這話也就我們不操心的人嘮嘮嗑罷了,是非曲直,誰能辯得真假?還不知道我父親和兄長是從何處聽來的閑言碎語呢!總之,過后白家就敗了,白大老爺舍出全部身家保了自己一條命,據說他還有個兒子已失蹤多年,一直未曾打探得音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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