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的工人房設在后廚背面一個隱秘的逼仄角落里,照規矩是不能讓來客瞧見的。擅長魯菜的李幺三大廚喜歡熱鬧,打一過來就不愿選那些一樓游廊兩端盡頭的規整偏房,只選了一間同工人房相對而建的獨立小屋將妻兒安置下來,虎子又好心給他圈了一小片地圍出個院落的樣子。這間小屋是打尋來客棧還在營業那會子留下的,原本是做雜物房所用,改建的時候夏如實見這屋子還算規整,便只讓人修好了屋頂,重糊了屋壁,照原樣擺著待少東家或小姐來定奪用途。
此時這十來尺見方的小屋內擠滿了人,女人們都坐在炕沿上嘮嗑,李幺三讓幾個伙計幫忙抬了個大圓桌到狹窄的家院里擺上,打算讓男人都涌到屋外去吃酒,既是避嫌,也是為了圖個涼快!李家十歲的小子二熊和八歲的閨女糖花跟兩個小兔兒似地圍在豆芽兒身后屋里屋外亂竄,儼然已經成了豆芽兒的小跟班。劉娟兒滿腹心事,且又不是真正的小孩,沒精神陪他們打鬧,一進屋就有意坐到花無婕身邊發呆,原因無他,只因小娃兒們唯一不敢招惹的人便是花無婕。
“小姐,我見你氣色瞧著不大好,這屋里也是悶熱了點兒。”花無婕從炕頭邊的木盆里擰了個濕帕子出來遞給劉娟兒擦臉,目無表情地輕聲道“呆會子還要喝羊肉湯,怕是更熱了,即便是想讓西北菜大廚彰顯手藝,也不必選在這么熱的天吧?我就情愿喝一碗冰鎮綠豆湯了事,不如小姐去我那屋散散?”劉娟兒無奈地嘆了口氣,正想開口接話,就見坐在花無婕另一側的應祥如湊過來低聲道:“別呀!哎呀,花妹子你讓我說你啥好?都是要到酒樓上工的,你咋能不給人家馬大廚面子呢?少東家和小姐都過來坐席了,你……罷了罷了,我給你倒涼茶!”
顯然應祥如這一段和花無婕處得近。已經有點習慣她的肆無忌憚和口無遮攔了,并且開始有了自己的一套應對法子,這法子劉娟兒倒是很認同,那就是趕在花無婕一張口就得罪人之前拿吃的喝的堵上她的嘴!有了涼茶。花無婕終于噤聲,劉娟兒也好歹松了口氣,只縮在炕尾上想著自己的心事。此時她可謂心如亂麻,簡直可以說是手足無措!白家既然敗了,那白奉先究竟還能否認歸家門?!他雖然文武雙全,但到底也是個沒過過貧苦日子的公子哥,錦衣玉食操大心,在白家的日子雖說不幸福,但也沒愁過吃穿呀!
如果不讓他回去,就讓他這么入贅……劉娟兒臉上不由得一紅。心道,可他是個有心氣有才華的人,同不同意尚且兩說,即便是同意了……不對,即便他有這個意思。自己的爹娘也必定不會支持!為啥?人家的親眷又沒死光!咋說也不能把他當成個孤兒看待么不是?另外,她同吳茗江道別時,心里始終有所介懷。據吳茗江所說,她父親吳大將軍果真在早年間見過白奉先,且對他十分欣賞,稱奇“小小年紀有將才之風”,這算是什么意思?白奉先不日后就能得見吳大將軍。作為一個欣賞他的長輩,又怎么可能不幫他拿事兒呢?
劉娟兒越想越心煩,干脆從炕上滑落下地,提著裙擺幾步邁出了門。她沒法子就這么憋著了,她必須找虎子說道說道,情亂人心。此事又牽連眾達,她覺得自己沒法子調節好情緒,只能先聽聽虎子的意見。此時虎子正呆在工人們共用的小廚房里看馬千里做菜,馬千里呆在案板前揮刀霍霍,一邊麻利地剁著羊骨頭一邊和身邊的李幺三拉話。夏如實端著茶杯坐在廚房里的矮凳上歇腳。虎子正對一個伙計低聲囑咐道:“等八娘和九娘一回來,你就請她們也過來坐席……”
正說著,劉娟兒一臉沉色地匆匆而至,什么也沒說拉起虎子的衣袖就朝門外走,只看得那個伙計一愣一愣的。虎子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剛一走出廚房門口就迫不及待地輕聲問:“咋了這是?莫非是和那位吳小姐話不投機?還是人家甩你臉子看了?不會呀……”
“哥,你先別問,我有件大事兒要和你商量!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吧!”劉娟兒背著頭拉著虎子一路疾走,繞過幾道偏路很快來到空蕩蕩的一樓游廊里,隨意從最近處的圓桌邊拖開一個方凳坐著,虎子一臉茫然地坐到她面前,正想開口問話,就見劉娟兒抽了抽鼻子,抬頭露出一臉失魂落魄的小模樣。
“哥,你別急,我是有點兒忍不住了……你先聽我說……”劉娟兒見虎子急得額頭上青筋暴起,估摸他是以為自己當真在吳茗江那頭吃了什么虧,忙擺擺手悶聲道“我只是覺得白哥哥太可憐了!他們家……如今已經敗了,怪不得這幾年咱們怎么打聽都沒法見到白家人的影兒,感情是因為他們早就沒呆在那些高門大戶聚集的地兒了!難怪打聽不到消息呢!是這么回事……”
虎子原本是大馬金刀地坐在劉娟兒面前,聽著聽著,他原本就黑的臉上越來越沉重,屁股下的凳子就跟著了火似地令他坐立難安,聽到最后,臉上幾乎陰沉的能滴下水來!“慢著!”虎子突然一揮斷了劉娟兒的話,沉吟片刻低聲道“奉先可是見過那位吳三小姐的!據說也見過那個名喚風兒的長隨,這可透著點兒古怪呀……梅花那檔子事兒還沒完,奉先出門去逮住了學舌戲弄他的吳茗江,過后就一直沒在吳二夫人眼皮子底下出現過,莫非他是怕被吳二夫人認出來?!”
“為啥呀?哥,你這話是啥意思?”劉娟兒心中陡然生出些不詳的預感,偏偏心亂如麻也領會不到虎子話中之意,忙湊近身子急聲問“哥,你就別跟我放三句塞兩句了,我這都快急死了!按說吳茗江和風兒以前都有可能沒見過白哥哥,那白哥哥為啥不想讓吳二夫人認出來?這究竟算是啥道理?”
虎子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捻著手指頭上的汗漬輕聲道:“怕是在猶豫吧……如若他先一步被吳二夫人認出來,吳二夫人顧忌梅花的身世和咱倆的親事,誰知道心里會咋想?況且吳茗江多半把奉先逮住她的事兒抖落給吳二夫人知道了。這平白無故就多了一個外人知道他們家這么大的陰司,換了我也得猶豫啊!再者說了,若是讓吳二夫人心里拉下個結巴,往后奉先又咋去同吳大將軍打交道?”
原來如此……劉娟兒深深順了幾道氣。垂著眼皮輕聲道:“哥,你的意思是說,白哥哥是下了決心要去見那位吳大將軍是么?若是他聽說了白府的罪過,又聽說他父親和幾門旁親如今過得如此凄慘,你覺得他會如何打算?哥?”眼見虎子半天不吭聲,劉娟兒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忍催促他,只將右手扶在漆面光滑的圓桌上輕輕叩擺五指,借這微小的動作疏散滿心不安。這圓桌上還擺著兩個托盤,一個托盤里是空空如也的茶壺茶杯。另一個托盤上散亂地堆著三個瓷盤,除了其中一個盤內裝著空荔枝殼,另外兩盤點心都沒怎么動過。
這是劉娟兒打三樓那間貴包里匆匆收拾下來的,因她心煩意亂,又急著去找虎子問話。尋去李幺三那小屋的時候隨手就擱在了這里。劉娟兒在三樓的時候沒胃口吃點心,這會子雖說更沒胃口,卻還是揀了個白胖的涼餃塞進嘴里,希望借甜食的撫慰生出幾分冷靜來。咦……這涼餃的味兒咋有點兒熟悉呢……劉娟兒嚼著嚼著,不由得蹙起眉頭,抿著雙唇回味著口腔中這股子特別的甜味兒。
究竟是在啥時候吃過這滋味的涼餃?劉娟兒正沉著臉仔細品味,卻見虎子突然抬起頭滿臉心疼的看著她。沖口而出的一席話聲聲打斷了她的思路。虎子是這么說的——“娟兒,按說我是你哥,我凡事都只會為你多考慮考慮!我也樂意見到你和奉先過兩年舒心的日子,然后無憂無慮地成親,把咱家的家業做大,往后生兒育女共享天倫。好日子不就這么回事兒么?但這事兒吧,咱們還真不能替奉先做主!不拘他是想回白家也好,想讓吳大將軍為他掌事也罷,那……那畢竟也該是他自己個拿主意的事兒呀!娟兒你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按說咱們家和奉先的緣分這么深。他就算走了,遲早也會再回來的!我相信他,你呢?”
劉娟兒不由得一噎,含著半嘴的甜餡兒半響都冒不出一句話來。她的心里很堵,鼻子很酸很酸,胸口處就好似被人割了一刀似的,生疼!虎子見她如此難受,心里也酸的發慌,正想舉起自己的衣袖給她擦擦臉,卻聞一個伙計大呼小叫地疾步前來,還沒跑到兩人面前就跳著腳招手道:“少東家!掌柜的讓你趕緊往外堂那頭去一趟!說是你家來人了,但不知道咋安排才好!你快去吧!”這一句話驚得虎子和劉娟兒雙雙跳了起來,兩人只來得及對視一眼就錯步朝外堂那頭跑去。
是他回來了嗎?是嗎?他是不是送梅花姐姐和鉤奴回村以后,覺得心下不安穩,還想從吳三小姐嘴里掏出點兒啥話來?!不成,這太危險了!我不論如何也得先逼他回石蓮村去!劉娟兒腦子里轉的飛快,一顆小心肝都冒到了嗓子眼,就怕跑進外堂后瞧見的是白奉先神情陰郁的俊美臉龐。不過,顯然她是多心了,虎子腳程快,打頭跑進外堂見到的竟是兩個令他想破頭也想不到的人物。
只見掌柜的滿臉為難地迎上前來,湊到驚呆了的虎子身側低聲道:“這兩位……說是少東家家里的人,我瞧著不太像……”他話音未落,虎子僵僵地擺了擺手,滿臉疑惑地輕聲道:“掌柜的,后面那屋快開席了,夏伯還等著你過去呢!你先去吃一口熱乎的,我有點兒家事要問個明白,你去吧。”見狀,俞掌柜也十分有眼色,并未多問就點點頭轉身而去,半途上險些同劉娟兒撞到一堆!
“哥!是誰來了?!”劉娟兒慌忙躲開比她更驚慌的俞掌柜,幾步湊到虎子身后朝外堂門口一看,頓時驚訝地張大了嘴。那個灰頭土臉,穿得跟叫花子似地少年莫非不是核桃?可核桃身后跟著的那個矮了半頭的又是誰?核桃陡一見到少東家和小姐,就跟走散的娃兒見到親娘似地,反手擰住身后那個人疾步上前,剛一走到虎子眼前就哆嗦著嘴皮子低聲道:“少東家……家里出事兒了……”
幾乎是同時,核桃身后那個垂搭著眼皮的人抬起頭來,哽咽著對劉娟兒顫聲道:“娟兒,是我,五牛!我可冤屈死了!!為了你們家的事兒我可冤屈死了!虎子哥!娟兒!你們可要替我做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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