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天還沒亮,公雞剛打第一聲鳴,百川食府后廚背面的燒火房里總有人聞雞起身,第一個開始下床勞作。習慣了早起練武的精兵伙計們總是很好奇,不知這個藏身在伙房的埋頭苦干的少年為何顯得神神秘秘的。若有人去同他搭話,他就說自己叫阿牛,原本是個流浪兒,得虧少東家劉大虎收留,為表感激唯有賣力干活!這說法沒什么疑點,但阿牛的做派總令人覺得太過自苦了。
伙房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環境比工人房要艱苦得多,阿牛吃住都在這里,三人高的柴火堆旁搭了個小木床上,床下塞了個木盆,床邊放著一口箱籠,除此以外任何家伙什也沒有。阿牛年紀雖小,性子卻好似有些陰沉,頭巾壓在眉眼上平添了幾分寡淡的疏離感。不論是精兵伙計還是正在受訓的普通伙計一般都見不到阿牛的面,呂管事嚴令他們沒事不許去伙房,精兵伙計習慣了受令行事,普通伙計卻很難培養出這種深入骨髓的自律感。二十五個先進酒樓的普通伙計大多數來自酒樓東家的老家石蓮村,其中一大半人是無家無產的孤兒,另外一小半人是虎子嚴格挑選出來的勤快老實人,唯有方五的老鄉洪響來路不同。
方五本是石蓮村劉家的年輕管事,自從結婚后就搬去了石頭山上的劉氏山莊,攜媳婦老娘一起飼養油田鼠,據說現在已經做上了道,把那四母兩公六只鼠當成祖奶奶伺候,四只母鼠都順利懷了胎,最近正尋思請豐云山里的獵戶多捕些野生油田鼠回來擴大“祖奶奶”的隊伍。方五在劉家相當得臉,形同少東家劉大虎的義兄,作為方五的老鄉,洪響多多少少覺得自己的地位與眾不同。倒不是他拿較,而是其余二十四個人先入為主的認為他是憑關系擠進來的,有點不敢得罪。
但現在一切都變了,自從百川食府開業第一日的流水宴上發生了禍事,虎子和劉娟兒冷眼旁觀,感覺普通伙計的膽量見識和處事能力都比精兵伙計差了一大截,要知道他們給雇工開出來的待遇可是比別處要高很多的,平時還感覺不出來,一到危急關頭才發現二十五個普通伙計還需要嚴格培訓!培訓計劃由呂管事一人負責,虎子還特意表明他不會酌情插手。是以,二十五個普通伙計的舒服日子就此結束,他們手頭的事務都暫由精兵伙計接手,呂掌柜的第一步是訓練他們的耐性和抗壓力。每日早晚都要從酒樓跑到舵口邊轉回北街口繞一圈,都是年紀輕輕的后生仔,若光是跑步倒還能咬牙堅持下來。
但呂管事培訓的第二部就遭到了不少人的情緒反彈,這一步是讓二十五個原本跑堂傳菜迎客送客的伙計成天介不停手低做粗使伙計。別說洪響,便是那些石蓮村的孤兒都覺得天差地別,活生生由體面地大伙計變成了雜工,這算是咋回事兒?雖然不滿,但百川食府的待遇著實難得,即便是在培訓期間也沒減少他們的月餉,回村又沒有自己的田地可種,不硬挺著還能咋辦呢?如此這般,大部分人還是忍著氣老老實實干雜活,洪響卻有些受不了了。
這日,阿牛正在伙房里歸置柴火堆和引火用的松毛干草,剛剛掃完地的洪響卻伺機而動,大搖大擺地步入伙房盯著阿牛看個不停。阿牛敏銳地察覺來者不善,卻也沒說什么,只隨意招呼了一聲就兀自埋頭干活。洪響撇了撇嘴,屁股坐在拾掇整齊的柴火堆上沖著阿牛的背影打了個響指,呵斥道:“哎哎,我說阿牛小子,你就這么屁股沖著你蹄子哥呀?過來哥哥給你吃點心!”
“不了,蹄子哥自己吃吧,我這邊還有些沒收拾利索。”阿牛頭也沒回地悶聲道“咱們酒樓成天都要燒水做菜,還要給定了包房的客人們準備洗漱用的熱水,我可一點兒都不敢馬虎,若是哪一處到位,這小事也能惹來麻煩呢!”他這么說本沒什么問題,但洪響聽著感覺尤其刺耳。因為虎子不久前讓他去南街取新定的馬車并買一匹良馬套車回來,這差事對他來說當真是小菜一碟,偏偏他得意忘形中了盛蓬酒樓的圈套,險些給酒樓惹來一場官司,過后吃了虎子好大的掛落!要說這事全怪他,他是不服氣的,明明又不是他得罪了人,誰知道人家在外面時時刻刻等著下套呢?如今阿牛這么說,莫非不是嘲弄他小事辦不好惹了煩么?
思及此,洪響心里越發不舒服,干脆起身走到阿牛背后,瞪著眼怒道:“你一個小小的孤兒,得了便宜在咱們這么氣派的酒樓里干活,你還抖起來了?誰給你這么大的面子來埋汰我?”聽他口氣不對,阿牛一臉茫然地轉過身來,手里還摟著一捆柴“蹄子哥,我怎么埋汰你了?對不住,我只是這會子沒胃口吃點心,不是不想承你的情!你若是非要請我吃點心,那就擱在我的床上吧,我等閑了就吃,一定大口的吃,吃的時候也會記得你的好!”誰跟你提吃的事兒了?!洪響氣得眉心亂跳,湊近去看阿牛的臉,竟覺得有幾分面熟。
“你……你該不會是石蓮村里的人吧?我咋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似的?”洪響意味深長地摸著下巴,眼見阿牛臉上閃過一絲警惕的神情,他越發覺得不對勁,干脆抬手去扯阿牛壓在眉眼上的頭巾。阿牛驚慌失措地倒退了一大步,手中的那捆柴一鼓作氣砸在了洪響的腳背上!“哎喲!!!你這個混小子,找打么你?!看我不收拾你!!”洪響氣得哇哇大叫,雙手捂著腳背跳來跳去,阿牛趁機一個錯步溜沒了影。但他也不敢隨意跑出去招人眼,只好躲進了工人用的茅廁里。
百川食府如今新定的買賣規矩是早中晚三餐都營業,早膳不開堂,統統換牌點餐外送,若有頭一日包了房住在酒樓里的客人,就由伙計們送早點上二三樓。劉家人不做住宿的買賣,凡是在包房雅間里過了夜的客人也不必交房費,只交一日的包間費足矣,既然不收房錢,他們就不好賴著不走了。要知道二樓小包房的包間費事每日五兩銀子,三樓的雅間是每日八兩銀子,比盛篷酒樓還貴!誰沒事兒樂意把包間費當成房費不要命的往外撒呀?南街大客棧的最好上房也只要每日三兩呢,包長期還有優惠價!
正因為如此,每日晨間到正午開門之前算是百川食府比較悠閑的時段,酒樓四處都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劉家大房的長子劉大山在酒樓里專門做早點,虎子已經特意分配了五個廚工給他,也把他的月餉提高了一倍,打算再觀察些日子就把酒樓的早點全權交給他負責。劉大山雖說時時牽掛自己許久沒見面的爹和弟弟,但應祥如時不時就趕早來廚房里找他要新鮮的豆腐腦吃,劉大山心里美得發慌,轉眼間就把那極品的劉家大房和老宅的人給拋在了腦后!
“今兒咋沒做咸的?我就愛吃撒了蔥花和脆果的咸豆腐腦!你給我添了這么一大碗甜豆腐腦,還加了兩勺蜂蜜,是嫌我長得不夠胖還是咋地?哼,罷了,你不做甜的,我自己個上街上買去!”
“哎哎!別走啊!你哪兒胖了?我是覺得打從酒樓開業后你就忙得很,眼瞅著瘦了好些,這才做甜豆腐腦!這蜂蜜是滋補的,能緩解疲憊,對你們女人家可好了,你咋還嫌棄呢?快趁熱喝一碗,我再給你拿倆茶雞蛋!”
“這么說還是我錯怪你了?哼……茶雞蛋要三個,麻團要兩個!”
“好好好,能吃是福!咱們應大廚可不能虧著身子!”
劉娟兒從后廚門口抬起臉,扭頭對虎子嬉笑道:“如何?我沒騙你吧?這會子第一波伙計才剛出門送餐呢!這小兩口就忍不住打情罵俏了!嘿嘿,哥你覺得咋樣?我覺得他們挺般配的!兩個人年紀都不小了,既然有這份心思,不如就讓娘來說和說和吧!早點讓大山哥成個家搬出來單獨過,祥如姐姐也就安穩了!”
虎子臉上一派驚喜,他想了想,咧著嘴點頭道:“這可真算得上是一門好親事!我正打算過不久就把早點這一攤都交給大山哥呢!他的手藝地道,為人又踏實,幾個白案廚工的手藝都不如他,對他也挺服氣的!既然大山哥和應大廚看對了眼,我們不妨成人之美,娘肯定會很高興的!只是……”
未免被后廚里的兩個人發現,劉娟兒拉著虎子悄悄退開了些,見虎子臉上突然由晴轉陰,她忽閃著明亮的秀目輕聲問:“咋了?哥,這么好的事兒,你咋還皺眉呢?讓他們在烏支縣里成家對咱們酒樓只有好處,葉嫂子不是老說人不成家心就不穩嗎?若大山哥和祥如姐姐兩個人都不穩你才該發愁呢!”
“我沒說這不是好事兒呀!就是不知道大山哥能不能下狠心從大房里分出來過!咱們扯的那個理由在短期內或許還能唬住爺,日子一久,別說大伯和爺奶,大仁頭一個就會找上門來!大山哥的耳根子這么軟,到時候還不是任他們搓扁揉圓?我還打算再給大山哥多添點兒月餉呢!可不想都便宜了大伯和大仁!”
原來劉娟兒和虎子為了不讓老宅和大房的極品親戚來酒樓攪和了好生生的買賣,就編了一套說辭帶信給娘,胡氏認識的字不多,收到這封“娘親親啟”的信就跑去找關系緩和了一些的方氏商量。方氏見信上還說五牛在酒樓里藏得好好的,干活賣力,性情也變得穩重了許多,她心里當真是好受了許多,便不予余力地去找一些相熟的村婦來幫胡氏布局。這個局說起來也很簡單,妙在充分利用了古代農村人的迷信心理和劉老頭越來越濃厚的自負感。
如此這般,百川食府開門頭一日,石蓮村里就傳出了一種說法,都說劉家二房越來越旺,良田百畝,六畜興旺,如今還在烏支縣開了一等氣派的大酒樓,這是因為劉樹強當了村長后用心解決鄉親們的民生問題,出資修水車救活了莊家,所以天賜大恩,保得劉家二房興旺富貴。但劉家大房卻顯得越來越倒霉,劉大山無端端丟了定好的親事,蔣氏被火燒死,劉大仁也因為燒傷了臉沒了入仕的機會,劉紅珠不止要守孝三年,還想一腳踢開徐蠻子。這樁樁件件的禍事,皆是因為劉家大房人沒干好事沒積福,祖宗的香火又稀薄,保不得他們這么多人!
要說怎么辦?也有人給出了主意,說是得讓大房人親自動手來修葺劉家那寒酸的小祠堂,劉老頭劉老太作為長輩,也要盡到監督之責!劉老頭本來半信半疑,但剛讓大兒子刷了一面祠堂的外墻,就同村人帶著虎子提前發給劉大山的工錢回村來交給劉樹壯,這不就應了說法么?!劉老頭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全然不顧劉老太的白眼,一疊聲催促劉樹壯和劉大仁帶著工具去修祠堂,這才拖住了這些個心懷鬼胎的人朝百川食府邁出的步子!
劉娟兒自是清楚這些,卻也沒想到效果這么好!看來五牛她娘是真的心里沒了芥蒂,同胡氏又好成了一團。劉大山要成親,他爺奶和爹當然有發言權,而且古時講究分家不分長,一般大房人是不能分出去單過的,不然就會被旁人的唾沫星子淹死!但劉大山如果不分家,就會永遠任由他的親爹和親弟妹壓榨!
這事兒還得好好琢磨……劉娟兒摸著下巴陷入了沉思,卻沒防備一個灰頭土臉的人影悄悄來到虎子身后,垂頭掛耳地低聲道:“虎子哥……娟兒……我在伙房里怕是也呆不下去了……我還是干脆回村子去吧……”
虎子和劉娟兒嚇了一跳,雙雙回頭一臉愕然地瞪著五牛,虎子上前扯著他的衣袖急聲問:“這是咋了?你不是干得好好的么?昨兒我聽村子里的人說徐蠻子還沒打動紅珠呢!你咋能現在回去?回去了難保那些人又起歪心思!”
“可是……蹄子哥怕是已經認出我來了……”五牛一臉喪氣地嘆了口氣,雙手擰著自己的衣角輕聲道“本來就是我自己闖的禍,活該我承著!你們對我的好我會記在心里的!這事兒太難聽,我不想被人鬧出來壞菜了你們的買賣!”RS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