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氏輕輕摘下纖纖柔荑上帶著的護甲,信手拈了盤中的一枚果脯吃著,口中淡淡道:“倒也是,公主畢竟是住在外頭的,那些個閑著沒事兒干的言官御史可不是吃素的。”
這話里的意思,年貴妃似乎對都察院的那一干人很是不滿。宜萱微微一想,倒也明白,現在都察院帶頭參奏年大將軍正不亦樂乎呢。年貴妃性子也是極其護短的,她身在內宮,又不清楚曉得自己二哥的一舉一動,自然理所當然地選擇相信和維護自己的娘家兄弟了。
關于此事,額娘已經勸過年貴妃,宜萱也不想再多費什么唇舌了,畢竟,疏不間親的道理,她還是懂得的,便不置可否地道:“他們參奏他們的,汗阿瑪心中自然是清楚的。”
年氏聽了,面上笑容不禁多了三分,她語中帶著幾許自矜之色,“本宮的二哥是打藩邸時候就為皇上效忠的人,豈是他們這些只會耍嘴皮子功夫的言官所能離間?”說罷,年氏輕輕一哼。
年氏的自信,豈是也并不意外。身在局中,世間幾人能看破?既然之前額娘已經點撥,已然不曾點透,宜萱也不覺得自己的口才勝過額娘。反而是這種話,說多了,只怕反而會引起年貴妃的反感。
宜萱便微笑道:“是啊,真正厚實的君臣情分,自然是離間不了的。”——譬如汗阿瑪和十三叔之間,任誰也離間不得。但年羹堯,雖然煊赫,卻差得遠了。可偏偏無論是年羹堯,還是年貴妃。都看不透這一點。
年貴妃十分贊許地點了點頭,宮里不少人,甚至包括賢貴妃都勸過她關于娘家之事,年貴妃雖然曉得這也算是善言,但終究是打心眼里不認可的。聽了前前后后,明明暗暗好幾個人的示意,年氏不免有些煩了。如今唯獨宜萱贊同她的看法。故而年氏十分開心,嘮嘮叨叨便說起了自己娘家兄弟侄兒的雞毛蒜皮事兒。
宜萱起初還能當八卦來聽,可無趣的八卦多了。宜萱也忍不住漸漸想打瞌睡了。宜萱想著自己要來辦的正經事兒,便只得去打斷她的啰嗦話,當場截話道:“昨日,我前去勇毅候府邸為老國公上香。恰巧碰見了老國公爺幼子星徽。”
——突然開口叫他“星徽”,宜萱突然覺得有點別扭。納喇氏的這一輩。都是星字開頭,從英年早逝的星衡,到她那個腦殘的極品額附星德,再到星徽……還有女子也從星字。星月、星移,都是極好的名字。只不過,總有一二腦子拎不清的。
一聽“星徽”二字。年貴妃的臉色嗖地變了,唇角眼梢的微笑俱消失殆盡。
宜萱明白。年貴妃這般表情代表的含義,便繼續道:“納喇星徽跟我說,之前遭人刺殺,而刺殺的他的人……便是年家的死士。”
年貴妃臉色漸漸有些難看,她眼下有怒火翻騰,眼梢一挑,便道:“是嗎?!聽著倒是十分稀奇呢!”
宜萱忙道:“此事,我自然不曾親眼所見。只是我這個小叔子性子平和,素來不是個空口白話之人。他查清了那些死士身份之后,便直接求了我來問問,是否是他哪里得罪了年大將軍?可否請惠貴妃代為說和?”——這一串子話,宜萱臉紅心不跳地說出了口,還是一副誠懇中帶著幾許無奈的樣子。
若非年貴妃與宜萱頗有幾分私交,只怕立刻就要送客了。年氏強忍住胸腔中的怒火,在她心中,殺害她女兒的兇手居然還敢走公主的關系,想要說和?簡直是癡人說夢!
年氏硬邦邦地道:“這是私怨,與公主無關,可否請公主不要插手?!”
“這……”宜萱忙露出萬分疑惑的表情,“貴妃可否明言告知,這納喇星徽又怎么會和年家結仇?又是結了什么樣的仇,竟然動殺手?納喇星徽我雖然不是很了解,卻也知道他不是個愛惹是生非的。而在京畿附近,動了刀戈,也著實不是小事兒,若是傳揚出去,對年家也不是好事。如今老國公雖去了,納喇星徽也好歹是勇毅候的親叔叔、著姓世家子弟,他若是一氣之下,將此事鬧到汗阿瑪跟前,對年家可是大有害處的。”
年氏聽了宜萱這一席話,腹中怒火翻涌,不禁也有些暗恨自己二哥辦事太不利!事情不成,竟然還被人抓住了查出了端倪!如今更是叫納喇星徽求到了公主頭上,可見此人著實不簡單!
年氏哼了一聲,揚聲道:“他還敢告到御前?!他若敢告,我就把那本——”話說到一半,年貴妃戛然而止。心中這才浮現出幾絲后怕,不管她再怎么有理由,用死士暗殺滿洲勛貴世家子弟,終究是觸犯了皇上的底線。京城,可是天子腳下,皇上如何能容忍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這種事?
宜萱急忙問:“那本什么?”
年氏卻搖頭道:“沒什么……”
宜萱垂下眼瞼,低聲道:“貴妃為何對懷恪如此三緘其口,貴妃是信不過我嗎?”
年氏忙扯出一點笑容:“當然不是,只是這事兒……我……”
宜萱又道:“其實我肯為說客,也是覺得此事有些不尋常,年家和納喇氏家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怎么突然就非要動殺手了?我也擔心貴妃的親兄,是否是為人挑唆利用了?”
年貴妃深吸一口氣,她遲疑了片刻,看了一眼內殿服侍之人只有自己最心腹的康嬤嬤,便直言道:“我二哥,是聽了我的吩咐,才去殺納喇星德的。”
宜萱頓時無比配合地露出了一個驚訝的神情:“是貴妃要殺他?可、可是這是為什么嗎呀?他和貴妃總不至于有什么仇怨吧?”
年氏下巴一揚,咬牙道:“他害死了本宮的女兒,難道不該償命嗎?”
“什么?!貴妃是說……四妹?可四妹當年不是得了熱傷風才夭折了的嗎?!”宜萱繼續驚疑地問道。
既然已經挑開了,年氏也不打算說一半藏一半的,便吩咐康嬤嬤道:“去把那本手札拿來。跟公主瞧瞧!”
康嬤嬤輕聲道了一聲“是”,便轉身進了梢間寢殿,不消片刻,便取來了那本傳說中的“手札”。
宜萱自然是演戲演了個徹底,繼續保持著臉色的疑惑不解,輕輕翻開康嬤嬤呈遞上來的陳舊手札,仔細翻開。一頁一頁地看著。直到翻到那個記敘了子文犯罪過程的那一頁……
宜萱心下突突跳著,卻是一副埋頭仔細研讀的模樣。
年貴妃氣笑道:“那上頭寫得清清楚楚!本宮的女兒,就是被他給害死的!”
宜萱眼底光澤閃爍。“這……的確太叫人難以置信了些。況且,納喇星徽著實沒有理由要害死四妹妹啊。這里頭,我總覺得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宜萱這話說得也著實在理,可年貴妃氣在心頭。早已不復理智,她冷冷道:“事到如今。公主還要偏幫著殺我女兒的兇手嗎?!那個納喇星徽又不是公主的額附,公主何須管他死活?!”
年貴妃那句“不是公主的額附”,讓宜萱的心臟在一瞬間突然跳得更厲害了幾分。的確她這番舉動,這番維護和自己關系疏遠的小叔子。著實有些過了。幸而年貴妃并未往那個方向去想,宜萱也能稍稍安心幾分。
她和子文的情愫,那可是不能見光的。起碼現在是不能見光的。
宜萱低頭又看了看了篇手札的內容,又翻看了前后頁。突然“咦”了一聲,她忙將手札從自己腿上拿起來,放在自己與年貴妃之間的紫檀云龍紋炕幾上,“貴妃快看,這一頁的字跡,似乎有些不太對勁。”
年貴妃一愣,她忙垂首看了兩眼:“有什么不對的?這上頭的字跡,我可是親自比照著當年葉岐給我開過的藥方,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比照過了!這絕對是葉醫正的親筆!”
宜萱笑了笑:“筆跡這種東西,若是有心模仿,學個十成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況且葉醫正的字體是很常見端正董體字,要模仿也不是很難。”見年貴妃臉上頗有不以為然之色,宜萱便忙按照子文所說的法子,認真地道:“不過我覺得不對勁,并非因為字跡可以仿造,而是貴妃不覺得這一頁的字跡墨色似乎更新一些嗎?”
“墨跡更新一些?”年貴妃急忙低頭凝神去看,前后頁面翻了好幾回,“有更新一些嗎?好像……”
見年貴妃此刻已經有了猶疑之色,宜萱便曉得自己的心理暗示成功了,其實墨跡新舊,本來就是個很難區分的東西,不過是心中懷疑新舊不同,所以才覺得的確如此罷了。
宜萱便繼續蠱惑道:“貴妃不妨仔細瞧瞧,的確有那么一點點不同,但是因為紙張發黃,所以很難分辨。”
年貴妃凝重了眉頭,眉心也是緊緊蹙著,“好像不同些,可好像又差不多的。”
宜萱暗想著,心理暗示也只能到這個程度了,這一切還都要建立在年貴妃對她十分相信的基礎上,宜萱便摘下手上的護甲,從那剩余的半盞殘茶中沾了些許茶水在指尖,然后將頁面翻到前一頁,然后用濕潤的手指在字跡上輕輕抹過。
宜萱道:“若是陳年字跡,水漬也很難以弄花。可若是不超過一年的嶄新字跡……”宜萱說著,便翻回了證據那一頁,將指肚輕輕按了下去,而那指肚上泛起了玉潤般的光澤,這樣的光澤是凡俗之人所看不到的月華靈力。
宜萱的手指輕輕推開,便見一片烏黑之色被推了出去,仿佛灑了墨汁一般。
宜萱輕聲道:“前一頁無法推開墨跡,這一頁卻如此容易化開,也就是說這是寫了沒多久的字跡!!”——而葉岐已經作古多年了……
宜萱淡淡收回手,從袖中取出錦帕,擦了擦自己的指肚。來之前,宜萱已經拿古籍來試過了,這月華靈力的確是太好用了。所以今日的一番試驗,才如此流暢。
年氏驚愕地看著那墨跡暈染開來的頁面,“這、這——”她語不成句,瞪圓了眼睛,死死盯著那片墨色。
突然,年貴妃將自己手指頭伸進了茶盞中——這樣的舉動,叫心提到嗓子眼。宜萱自然之道她是想親手試試!可她的手指頭又沒有月華之力,怎么可能推開字跡?!
宜萱額頭上沁出一層汗水,急中生智之下,連忙將手指輕輕落在那一頁的邊角處,急忙預先把月華靈力灌注滿整張頁面。
旋即只見年貴妃的手指頭壓在了上頭第一個字跡上,她旋即狠狠推開,果然拉出了一大片墨跡——
年貴妃咬咬牙,又換了一根手指去沾水,又忙翻了前頁與后頭頁面試驗,而宜萱沒有在那些頁面上灌注月華靈力,自然推不出墨跡來。
年貴妃這才完全相信了宜萱的說法,“只有這一頁,是后來才加上的!”——幸而古代的書籍,都是線裝的,也就是說,仔細將線拆除,便可隨意在任何地方加入一頁,然后再仔細重新縫線裝好也就是了。
年貴妃不禁咬牙切齒:“錢氏這個賤人!!竟敢拿此事來利用本宮!!”年氏氣得臉頰紫紅,她狠狠將整本手札都拋進了內殿的琺瑯大熏爐中。
宜萱微微一笑道:“原來是錢貴人揭發,只是她可是孝敬皇后的人,貴妃怎么會相信她呢?”
年貴妃咬牙恨恨道:“怪本宮愚蠢,怪本宮一想到自己的女兒,就失去了理智,才會為錢氏這個賤人所利用!!哼!既有這番,本宮必然要她付出代價!”——夭折了的四公主,是年氏心中永遠的痛,如今被錢氏火辣辣截開這也傷疤,更利用這個傷疤,可謂是真正觸動了年貴妃的底線。
見那手札被付之一炬,宜萱的一顆心也總算回到的肚子里。看著年氏那惱羞成怒的模樣,宜萱心中滑過一絲愧疚之色,不管怎么說,是她欺騙了年氏。
雖然她知道子文是錯的,卻還是選擇了助紂為虐。
她從來都不是一個好人,她可以為了自己所在乎的人,去欺騙旁人。宜萱暗暗想著,其實本質上,她和孝敬皇后、錢氏等人又有什么區別呢?
或許,根本就沒有區別吧。孝敬皇后何嘗不是深愛著自己夭折了的兒子,錢氏又何嘗不是將弘歷看得重于自己性命?她們都又自己竭盡全力要維護的人,宜萱也是。
這世間,本就沒有絕對的黑與白、對與錯。一切之看,值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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