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皇上的御筆親書,孟姑娘請看,稍候奴才就會請內官監的匠人制成牌匾,懸于宮外”。
鄭貫忠躬身后退,身后的兩名太監小心恭敬的展開宣紙上的御筆。
用行草書寫著:
故香居。
三字俊逸的風度中透出凜然的風骨,真正做到了行書“龍跳天門,虎臥鳳闕”的真意。
孟言茉看到這三個字,有點想嘆又有些想笑,還有些想哭,
幾種復雜的情緒混在心中,就猶如冬天里喝了一盅烈酒,雖是暖卻很辣。
想咽下去暖身,卻辣出了淚。
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香如故......
故香居,呵,這是要讓自己學那梅花的高潔,不要與他那些即將入主后宮的庸春俗艷掙較萬花之芳。
他與自己戲稱小字為香香時,是否已經在暗示這樣的安排?
那樣的繾綣多情繞在他舌尖兒上的兩個字,只是他一個提早鋪墊,讓自己接受的心理暗示?
孟言茉覺得心里有點冷,是不管自己如何一腔癡情都換不回他全心信任著的冷,
她勉強打起精神道:“勞煩鄭公公了。”
她給山重一個眼神,山重上前,不著痕跡的往鄭貫忠袖子里塞了一個鼓鼓的荷包。
“應該的,孟姑娘好生歇著吧”。
鄭貫忠收下荷包,倒是讓孟言茉有點意外,她也只是出于禮貌,才讓山重加重了荷包里的金銀裸子,
沒想到鄭貫忠這次卻是接了。
臨走,鄭貫忠留下的笑也頗有些意味深長,里面似乎又夾雜些示好之意。
孟言茉心里一愣,沒想到這個聰明人對自己露出了可以對她泄露些圣意的意思,面上依然是不動如前,
只是笑容淺淡的送了幾步。
出了梅香苑,鄭貫忠身邊的太監問道:“公公,這牌匾什么時候制,如今內官監的工匠一半忙著先帝入陵的儀牌,幡靈等物,
一半忙著皇上除服后,帝后大婚的一應物什,這牌匾可能就要拖壓些時候”。
得力太監的話剛歇,鄭貫忠手里的拂塵就甩那太監的臉上了。
“記得,以后這位主要什么都先緊著,這牌匾你親自去內官監看著制,用上好的紅杉色的沉香木制,知道了吧”。
“是,公公,我這就去”。
得力太監趕緊帶著人去了內務府。
“順子,這幾天人呢?”
鄭貫忠想起一向在自己面前殷勤的鄭順有兩日沒見到了。
“聽說順公公家里的哥哥出了什么事,前兩天走的急,后來托我跟公公告罪,
公公忘記了?”
鄭貫忠身邊的這幾個得力臂膀以前都是他的假子,后來他只名義上留了鄭順,其他的都當做徒弟提攜著。
于是這鄭順在這幾個得力太監中也算大師兄一樣的人物。
“你這么一說,倒是想起來了”。
鄭貫忠想起來前幾天是有這么一茬。
接著有些不滿意的道:“他那爹娘兄弟除了跟他要銀錢要他出力擺平事情,還能有什么事”。
等他回來后,你叫他來見我”。
鄭貫忠這樣的大總管,也是有獨門別院的,不跟這些太監住太監所的。
“是公公”。
鄭貫忠心里面嘀咕道,這順子出了宮,看來這兩天挑唆著跟那孟氏不對付的人,應該不是順子,
可是在奉天殿外的太監,他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順子手底下的人。
孟氏出了那樣的紕漏,皇上在幾位大臣面前,毫不掩飾對孟氏的偏袒和喜愛,
如果順子真的是想為了自己的前途,投靠了某個即將進宮的娘娘,他還是要提醒這個干兒子幾句的,
畢竟是父子一場的緣分。
“小姐,你看這個手爐真精致,奴婢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精巧的手爐呢”。
山重這樣的木訥性格的人,都免不了這樣驚呼,可見是真的奇品了。
孟言茉歪在炕上的迎枕上,臉上沒什么情緒的看過去,整個手爐雕琢成孔雀開屏的樣式,那鮮亮點翠赤金的色彩,
讓這小小的手爐,華光溢彩。
“小姐,你看這白玉簪子,通體無暇,看起來就像是滴水滴一樣純凈,”
煙蓑也在一旁小小的驚呼道。
如果只是極品白玉,她的丫鬟見慣了她用的東西,還不會這么失態,是這白玉簪里自然形成的青碧色的螺紋,還有淺淺流水紋,
最妙的是白玉里的翠玉生成的荷葉片的花紋,紅玉生成的金魚花紋,使得這玉簪看起來,生機無限,趣味盎然。
就像是一池白玉湯里養的荷葉,碧螺,金魚都鮮活靜止的封存在一支簪子中。
不算這簪子巧妙完整的保存著這些玉色的精湛手藝,
就是造物神奇的驚嘆也讓人震撼不已。
“小,小姐,這是白虎肚腹間的毛絨制成的風氅嗎?”
山重拿著那件外面是蹙金品紅織抽紗并蒂蓮紋羅錦,里襯鑲邊是純白無一絲雜絨毛的風氅。
山重的臉色有些變了,可跟著紫蘇學習,這皮草的各種動物的毛絨她還是認得的。
別說是她臉色變了,煙蓑臉色有些發白,
“是,白,白虎?不會吧?”
白虎是祥瑞,千萬人能一睹都是福氣,別說是白虎肚腹間的那最柔軟的絨毛制成的風氅了。
山重心里念著佛,佛祖保佑,我們家小姐雖然身虛體弱,可是心腸很好,這等凡人享用不了的寶物,千萬不要反噬我家小姐的福氣。
兩人幾乎不敢再去看那余下的等物,只覺得再多看,自己這點淺薄的命格,會被折了福運的。
同她兩個大丫鬟震驚蒼白的表情不同,孟言茉神情一直懨懨的,而且隨著兩人的驚呼,
反而越來越惱,臉蛋上還有著絲煩躁。
此時看到兩個丫鬟齊齊被震呆的表情,孟言茉下炕趿著軟緞繡鞋,重生以來第一次做出這樣嬌蠻的行為,
她扯過山重手上的風氅,一把擲在了地毯上,泄氣的踩在那風氅上,
明耀他憑什么覺得自己甘心跟著他,是為了見到這樣世間難有的寶貝,就該高興?
她自己也有銀子,也可以買到珍稀寶貝。
憑什么他要讓自己“香如故”,憑什么要叫故香居。
她也是有脾氣的,她也是有情緒的!
山重和煙蓑都被孟言茉忽然爆發的舉動弄愣住了,看到孟言茉那沒什么力氣的連足發泄似的踩在那白虎絨的風氅上,
兩人驚惶失色,山重最快反應過來,撲過去,用身體擋在了風氅上,
“小姐,不可以,”
“您有什么不順的,您想踩的話,就踩奴婢吧,
這可是皇上賜下的寶貝,小姐啊”。
孟言茉心里面非常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此時被山重擋住,她也是踩幾腳出氣,氣出了,她心里的悲意就上來了,
轉回身,趴到炕上的迎枕上嗚嗚的就哭起來了。
山重和煙蓑兩人先是仔細去看那風氅,還好小姐平時腳幾乎不沾地,這繡鞋比她們的臉都干凈,
小姐腳上又沒有什么力氣,雖是看著重重的踩在這細白毛絨上,可是連被壓塌的痕跡都沒有,毛絨還是很豎直有型。
兩人這才放心,再看痛哭嗚咽的孟言茉,兩人有些面面相覷,徹底懵了。
她們從來沒有見過小姐哭,在她們看來,不管什么時候,小姐總是面容淡淡的,
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任性發泄似的行為。
到底怎么了?
兩人想勸又不知道怎么勸,
也不怪山重和煙蓑兩人跟著孟言茉這些年都沒有見過她這么瀕臨崩潰痛哭的樣子,
實在是孟言茉以往就是哭,也都是默不吭聲,只在深夜夢回的時候,
或想起孟家未來,或想起對明耀的感情,
等醒來的時候,又變得淡定而淡然。
壓抑的太久總會有繃不住的時候。
孟言茉眼淚嘩啦啦的止不住,趴在迎枕上哭的壓抑而小聲嗚咽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讀到這句詩的時候,她以為是最美的祈愿,卻不知是最苦的劫數。
她心里怨明耀,可是她更恨的是自己的心不爭氣。
既然自己早已經認知他是那個自己一心喜愛著的人,下定決心要白首相陪,
可是現在自己這壓也壓不住的妒,忘也忘不了的酸,該怎么辦!
她以為她可以的,卻不知自己就是因為太愛了,才面對著越來越近的帝后大婚,
心里的芥蒂也越來越大,才無法做到淡然不計較。
果然在這后宮中,誰對帝王動了情,誰就輸了一半。
她越想越覺得氣惱,她最氣惱的是自己,卻又無可奈何,這種無可奈何和各種憂慮,思慮集合在一塊,
就化成了眼里流也流不完的淚水。
“小姐,您別哭了,您要是心里不痛快,咱們出宮,咱們去一個像在通德莊子那時的地方,小姐還像那時多好,
再也不用殫精竭慮的想著許多事情”。
山重跪在炕邊,雙眼泛紅的說道。
小姐要是能回到那時該多好,悠然淡然的就像天邊的那抹云。
出宮?
孟言茉的哭聲頓了一下,接著更是酣暢淋漓的痛哭。
不,不,她哪也不去,她的心丟在了那人身上,她還能去哪?
再說,這宮許你進,可是出,卻由不得你。
孟言茉沒有想過有一日自己也為了一個男子,而變成了這樣患得患失,神經兮兮的俗氣女子。
她那時以清淡的目光看過孟言惜的糾結,清冷的看過孟言惜怯弱的尋死。
她那時想不管如何,只有活下去才能想辦法,事情總會解決的。
她從來不知道有一種困境,可以讓你毫無辦法,生生的逼死自己。
可是她沒有想過有一日,自己會面臨這種絕境,
這樣的絕境還是自己的心給自己畫地為牢,不管到哪里,她再也沒有了閑適。
孟言茉也不知道這樣哭了多久,
她只想把心里面的苦,心里面對自己的氣,心里面對那人的無可奈何的情,
全都化成毒水,變成眼淚,從心里流出去。
后來,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和大臣議完事后,聽著暗衛的回報,
明耀挑了下眉,似乎也有點沒有想到:“你說孟姑娘把朕賜下的白虎絨風氅扔在了地上,還狠狠踩了幾腳?”
“是”。
暗衛有些戰戰兢兢,因為他還沒見過誰這么把主子的面子踩在腳下的。
更何況如今主子是皇帝。
這樣把御賜之物踩在腳下,就是株連九族,也夠罪了吧。
沒有想象中主子沉沉壓著怒意的嗓音,只聽到主子說:
“知道了,下去吧,繼續保護著孟姑娘”。
看來自己把孟氏還慣出了脾氣來了,明耀勾了下唇,以往這姑娘在自己面前,可沒表露過這樣的嬌蠻脾氣。
暗衛偷眼看了下明耀,見他臉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他接著道:“不過后來孟姑娘就大哭起來,一直到剛才才睡過去了”。
明耀頷首,沒有說什么。
心里卻是嘆氣,這姑娘什么時候可以把這愛哭的毛病給改了,
有事沒事都要哭一場,以后把眼睛哭壞了怎么辦。
暗衛低頭,看到主子沒什么交代的了。
就單膝跪下,閃身離開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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