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鳴祥還記得,第一次看到鳳止歌時,她正靜靜地躺在湖心亭子中的暖玉床上。
那暖玉床原是母親的心愛之物,卻在某天與父親的爭吵之后便不見了,鳳鳴祥也沒想到會在這偏僻的院落里看到。
但他的目光隨即便被暖玉床上的小小女孩吸引住了。
那小女孩大概只有五六歲的樣子,身上皮膚因常年不見陽光而蒼白得近乎透明,巴掌大的臉蛋在披散開來的黑發中更顯小巧精致。
就似,沉睡中的精靈。
仿佛發現了寶藏般,從這以后,鳳鳴祥便時不時的偷溜到洛水軒來,只為了看看這沉睡中的精靈。
最開始,鳳鳴祥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精靈到底是誰,只是后來某次偷聽到爹娘吵架,才知道原來那也是他的妹妹。
“妹妹”這個詞,從此以后在他心里也便有了特殊的意義,甚至連他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鳳鳴舞,他都改口喚作“二妹妹”。
再后來,天氣漸冷之后,精靈般的妹妹被移到了房間內,鳳鳴祥偷翻窗戶時被慕輕晚抓到了。那個溫婉的女子即使抓到他,也只輕聲細雨的同他說話,從頭到尾都未責罵過他一句。
那時候的鳳鳴祥便想,這樣讓人感到溫暖的女子,又怎么會是母親口中的“賤人”和“狐貍精”呢?
外人都道威遠侯夫婦感情和睦相敬如賓,可是鳳鳴祥知道,這些都只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他的父母雖然并不常發生爭吵,但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半點也不像其他那些恩愛夫妻。
年幼的鳳鳴祥那時并不知道為何父母會這樣,但隱約也知道,他的母親,大概是恨不得洛水軒里的妹妹和婉姨去死吧?從此倒是更憐惜了妹妹幾分。
鳳鳴祥自己都不知道,為何他會對一個并不是同母所出的妹妹如此掛心,但這日子就在這樣的掛心中漸漸過去。他看著她從一成不變的沉睡中醒來,看著她開口說話,看著她揚唇微笑。
似乎,只要看著她,他那顆因為父母的不睦而擰緊的心,便能得到真正的安寧。
可是,鳳鳴祥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直以威遠侯夫人自居的母親,會只是個妾室,甚至真正的身份還是皇家長公主。
一個是身份為長公主的妾室,一個是身為威遠侯夫人卻只能幽居洛水軒近二十年的正室。
一個是自小被母親嬌養著長大,性子跋扈的鳳鳴舞,一個是沉睡八年,淡然沉靜的鳳止歌。
鳳鳴祥自幼聰慧,要不然也不會得到許青松的認可拜入師門,這些顯而易見的信息只需在腦子里一轉,便將當年的往事猜了個大概。即使那是鳳鳴祥的親生母親與妹妹,他也無法說服自己站在她們那一邊。
原來自己這個威遠侯府的世子,甚至只能算是一個庶子!
即使鳳鳴祥再怎么豁達,他也很難接受這個事實。
他甚至不知道今后要怎樣面對他想護著她一生的妹妹,她會接受一個占了她身份這么多年的哥哥嗎?
鳳鳴祥不知道答案,所以他不敢正大光明的出現在洛水軒,而是選擇在入夜后偷偷來看鳳止歌。
“妹妹……”黑暗中,鳳鳴祥只說出這兩個字便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
鳳止歌站起身,緩步走到窗前,隔著窗戶與鳳鳴祥對視。
“哥哥,這不是你的錯。”鳳止歌道。
這句話并不假,慕輕風與鳳麟、趙幼君之前的糾葛,鳳止歌從來沒認為會與鳳鳴祥有關第,就算是鳳鳴舞,若不是她三番四次的來找茬,鳳止歌也不會收拾她。
鳳鳴祥微怔,隨即,一顆緊緊擰巴起來的心因這句話而熨貼地舒展開來,英氣又不乏儒雅的臉上也跟著緩緩露出微笑來。
身為威遠侯世子,十八歲的鳳鳴祥行走在外時不知受到了多少閨閣小姐的青睞,可任她們用何種主法在鳳鳴祥面前露面,任她們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那一面,也不曾有人能得他一笑。
在妹妹面前,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想要微笑。
不過隨即,鳳鳴祥又想到自己母親,面上笑容都不由斂了回去。
“妹妹,我母親她……都怪哥哥沒用,哥哥什么都做不了。”鳳鳴祥懊惱地道。
一邊是他的生母,另一邊卻是他想用盡全力保護的妹妹。
他多么想將妹妹保護在他身后,不讓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他雖然有個世子的身份,如今卻也只是空有其名,就比如白天時,若是母親真的一定要讓死士取妹妹和婉姨的性命,他除了能用自己的身軀將妹妹護在身后,其他的,卻是半點也做不到。
他引以為傲的功夫不能讓那些死士臣服,他的世子身份也并不足以命令他們退下。
那一刻,恐怕是鳳鳴祥自出生以來最無奈的時候。
鳳鳴祥聽到妹妹一聲輕笑,正不解時,耳邊傳來輕柔似帶著魅惑的聲音。
“哥哥,你知道為什么你什么都做不了嗎?”鳳止歌不待鳳鳴祥回答,又道,“因為你的手中沒有權勢!”
鳳鳴祥因這個斬釘截鐵的答案怔住,有心想反駁,卻發現,事實似乎真的就如妹妹所說。
“你的母親,若不是她有個長公主的尊貴身份,她如何能占了威遠侯夫人的名號,還逼得我娘幽居洛水軒二十載?若不是她手里有著皇家死士,你以為她還能站在我和我娘面前說要置我們于死地?皇家死士又為何會聽她的命令?不是因為她是趙幼君,而是因為她是當今皇帝的親妹妹……”
說到“皇帝”二字,鳳止歌的聲音微不可察的帶了冷意。
這旁人并不易察覺的細微之處,卻叫鳳鳴祥第一時間感覺到了,以為鳳止歌是因為他母親白天的作為而發怒,他語帶焦急地道:“妹妹,我……”
話語卻被鳳止歌截了去。
“哥哥,我并不是想與你算賬,而是,想讓你想得更清楚。”鳳止歌一雙鳳眼中帶著深意道。
既然叫了一聲“哥哥”,鳳止歌便已將鳳鳴祥劃入自己人的范圍。
若是別的名門大族里,到了鳳鳴祥的這個年紀的男子,不說個個如狐貍般擅長謀算,心思至少也能九曲十八彎。可鳳鳴祥不同,在今天之前,他生活的環境一直相對簡單,又自小將心思全放在讀書與習武之上。
鳳止歌很清楚,不管是為了慕輕晚,還是為了當年之事,她與趙幼君之間必是要分出個勝負的。
若以鳳鳴祥如今的心態,事到臨頭之時,恐怕他很難接受。
所以,也只能用另外的方式讓他更堅強了。
“哥哥,你忘了嗎,你是威遠侯世子,你的身后,還有整個威遠侯府……”
幽幽的聲音在靜謐的黑暗之中響起,朦朧的月色中,鳳鳴祥眼中迷茫、疑惑、恍然等諸多情緒交替閃過,心里似有什么東西破殼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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