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佛奴唬得整個人往上一躥跳,戰戰兢兢囁喏了一聲“大娘……”,怒壯膽氣,風靈一拂手臂,一步一步理直氣壯地從阿史那賀魯眼皮下離去,身后只傳來帶著笑意的渾闊話音,“顧娘子須得信守諾言,時日不長,緊著替自己備身嫁衣裳才是。”
風靈恨不能立時折返回去痛笞他幾鞭子解一解氣,佛奴已從驚嚇中平緩下來,見那突厥人并無意來追,便在她身后一個勁地推促,“走吧,走吧,我的好祖宗,你莫再去惹他了。”
直至兩人跨上馬撒蹄子跑開,佛奴方長長地舒了口氣,轉臉瞧見風靈仍舊虎著臉,他撫著胸口道:“生生唬去半條性命啊。而今官家正是要緝拿此人,滿城張貼的文告畫像,我都見著了,他,他,怎敢……”
“突厥人的先祖原就是母狼養大的,狼崽子有什么不敢的。”風靈冷哼一聲,“敢不敢是一樁,能不能夠則是另一樁,他也忒小瞧了咱們大唐兵力,無端地看低了延都尉,定要叫他吃個大虧方能掂量出自己的斤兩來。”
“我看他眼力倒是不錯,也識得大娘的好處,竟想要討了大娘去做勞什子的可敦,殊不知……大娘?”佛奴正說得興起,突然覺出點不對來,“你說,他如何得知你的姓氏?”
風靈手上帶了一把韁繩,凝眉思忖,“運送出去的絲綢織錦咱們占了半成,出關的商道上,人皆知江南顧坊倒也不稀奇,可終究我到了敦煌城不過半月,若無城中人有意相告,他也無處可知。再,公廨田的歸屬,他亦摸得透底,知道得這般詳盡,莫不是,莫不是……城中有人通敵?”
“這事干系重大,前頭就是城關,快些告知戍守府兵通稟了都尉要緊。”佛奴膽怯怕事,一迭聲地催促風靈。
兩人將近城門,風靈忽又帶住馬,喚停佛奴:“且慢些!”佛奴急忙勒住馬,回頭驚疑地望向她。
風靈躊躇了一陣,為難道:“我若是同他們說,受緝拿的頭等要犯阿史那賀魯方才正同我說話,親口告知他前來打探城防,為的是有朝一日好攻破敦煌城,還順道向我提了親……他們,許是要以為我發了癔癥。換作旁人同我這般說,我大約也是要笑痛肚腹了。”
佛奴在馬上僵直了身子,張口結舌地看著風靈,憋了半晌,方才無力地問了一句,“那該如何是好?”
風靈扭頭回望向那茶棚,遠遠的瞧不真切,依稀只覺方才所坐之處已空無一人,想來阿史那賀魯亦已離去。
“今日之事,只當不曾有過吧,回去不準外泄了一個字。”她回過頭仰臉望著正加固的城關,想起適才“破城掠人”的慪氣話,慢慢地嘆了口氣,“這回真要全賴那位延都尉庇護了,但望他千萬要守得敦煌城平安無事。”
說話間城門已至,兩人不再言語,一前一后下了馬,立時就有府兵上前來驗看盤查,說明了出入城的原委,方能放行入城。風靈左右環顧了一圈,有兩支大商隊正要入城,有府兵勘驗過所,更有排查所攜貨囊,驗看有無私挾違禁物的,一板一眼,不見分毫馬虎。
平日里風靈最不耐煩的入城勘驗,此時卻拂去了她不少煩亂,入城查驗得嚴苛,至少表明都尉城防完備,治軍嚴厲,阿史那賀魯未必輕易能入城來,這于她總不是樁壞事。
經了這一場,風靈與佛奴二人多少皆受了些驚嚇,惴惴地過了幾日,眼見著風平浪靜,市井依舊,方漸漸回復了心神,專心每日往市中店肆經營去了。
這一日日中,風靈與阿幺兩人在店肆后院用過午膳,正攤開近兩日的報賬要看,外頭鋪面中的管事操著手疾步走進院子,在屋門厚簾子外稟道:“娘子快出來主持主持,索家的大娘子到了,正鬧著呢……”
風靈一挑簾子,兩三步跨出屋子,立在屋檐下,沖著臺階下的管事嗔笑道:“你也是個經過事的,一兩個跋扈生事的貴客哄著打發了便是,也值這樣大驚小怪?”
管事面露難色,頓頓縮縮地回道:“尚有……尚有官家內眷在場,索家的大娘子不與咱們店鋪吵鬧,只管糾纏著官眷尋事端。小人,小人兩邊都開罪不起,這才進來討個主意。”
風靈皺了皺眉,這類的瑣碎麻煩最不易清理。她撩起裙裾,蹬蹬蹬地幾步跑下臺階,往前頭鋪面去,那管事見她肯出面,心頭一松,忙在前頭引著路。
人還未得進店肆,便聽著一聲撕破了嗓音的怒吼,“我索家的人也是你輩隨意評說的!”
立時又有一句怒語炸開:“你又是索家的什么東西!低賤婢子罷了,也配在我家夫人跟前瞪眼立眉的!”
先前的嘶啞聲又提高了幾分,“我呸!別同我一口一個‘婢子’的,認真論起來,誰不是婢子家奴的身,莫要一時略得了臉,謀了個好差事,便忘了根本。”
風靈一聽便懂,想是爭端雙方的婢子正開了罵陣,自己有頭有臉不好太過肆意,心里又咽不下那口氣,遂由身邊識得眼色的伶俐婢子出頭,行謾罵羞辱之事。那些個自詡高門大戶家的娘子夫人們的行事,風靈自小在店肆中也是見慣了的。
“索良昭與何人纏罵?”風靈停駐了腳,側頭詢問管事。
管事往里頭望了一眼,眼帶嬉笑饒有意味地回道:“好令娘子知曉,是敦煌縣令的外室,尹夫人。這位夫人好生利害,進門不滿一年,原在大宅子里住著,只將縣令的正妻汜氏鬧得大病一場,幾乎要出家做尼師去。汜家也是大族,豈容個侍妾欺負了自家女兒去?自是上門要打殺了那尹氏。這一鬧,倒也把尹氏嚇住了,好歹略收了性子。張縣令怕她再生事端,汜氏再來發難,只得另置了宅子,養在了外頭,也好使汜氏緩緩氣兒,養養身子。”
風靈掩口噗嗤一笑,“那張縣令我見過,不想竟是個懼內的,連個妾室也甚是懼怕。”
“說起來卻并非懼怕妾室,個中還有旁的緣故。”管事原以為小娘子不喜聽這些,試探著說了一說,不見她厭煩,便放了心將他一肚子的長短是非娓娓道來:“這尹氏原是索家的家生婢,只因張縣令在索家宴飲時看中了,索家便將她許予了他。尹氏有個兄長諢名尹猴兒,在索家田莊上做事,因辦事周全穩妥,又是個會爭功露臉的,前些年便調撥去大沙山管那一大片四頃的田地,成了一等的管事,人前好不風光,連帶著他妹子尹氏也愈發輕狂起來。”
“那與張縣令何干?”風靈聽得甚是有趣,不禁插言問到。
“按說確與張縣令無干,可他偏多少忌憚著尹氏,只怕是因那尹猴兒平素里沒少給他孝敬,若是休出了尹氏,大約是要少一大筆進賬了。”管事得意于自己的推測,順勢摸摸下巴上的一綹胡須。
風靈乍一聽見大沙山下四頃土地的話,暗道,這不是正是拂耽延向索氏討要的公廨田么?她自顧自地想到了旁處去,也不理會管事后頭說了些什么。
屋內的吵鬧聲中冷不防傳出“嚓”一聲布帛撕裂的脆響,風靈猛地從凝想中警醒過來,心頭一驚,“快進去吧,別叫她們糟踐了咱們鋪子里的好料。”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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