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佛奴滿頭熱汗地跑回店肆,直沖入后院正房,風靈正要鎖了屋子回安平坊,被佛奴一把攔下。
“大娘,打聽著了,打聽著了。”佛奴裂開嘴,興奮得手舞足蹈,“你猜猜,是誰家要出關?”
風靈偏頭一想,城內最大的大商隊屬康達智所有,可阿嫂臨產在即,又是頭一個孩子,他年前便說準了孩子出世前不出關做買賣,難不成他改了主意?
不容風靈再猜,佛奴忍將不住自己先說了:“大娘的運數是沒得說了,欲往西州,就恰巧有官家隊伍也往西州去,與府兵同行,比誰家的商隊都強,這一路盡可高枕無憂。”
“折沖府的府兵去西州作甚?”風靈毫不懷疑佛奴探聽消息的準頭,必是探準了才來回她。
佛奴頓了一息,見左右也無人,便放低了嗓音道:“咱們剛來時,索府擺了個什么勞什子的洗塵宴,大娘可還記得?”
“記得。”
“席上有位右監門大將軍可記得?”
“阿史那彌射?”風靈記得那貴氣襲人的突厥人,與阿史那賀魯如出一轍的灰碧色眼眸。
“彼時他正受召往長安,將領兵東征高麗,途徑敦煌城。”佛奴道:“年前他從高麗撤軍,身受重創,在長安將息了一春,大略見好。因不敢使處密部空虛太久,現下勉強能堪車馬,便匆忙西歸。圣人的旨意早幾日已至沙州,令沙州折沖府派兵護送至西州,到了西州再由安西都護府接手護送。”
風靈一聽便氣餒了,“拂耽延那人什么德性你還不知么?他能容我一個女子隨隊而行?”
佛奴漸漸的也垮了臉,暗怨自己亢奮過了頭,竟忘了這一茬。
雖說自覺無望,風靈仍是往折沖府走了一遭,戍衛告知拂耽延領了百人在城外營房操練。風靈本不抱希望,并不想去討個沒趣兒,猶豫了片時,仍是跨上了馬往營房馳去。
半個多時辰后,她蔫頭巴腦地踏上回安平坊的路,滿心滿腦都是拂耽延那句冷冰冰的“絕無可能”。
好言賠笑地求他通融,他連正臉都不予她瞧,斬釘截鐵地回她:“官中差事怎可同商隊做派一般隨意,隨行人員的名錄是早就擬下定準的。名錄中女子人數僅有一人,再多出一人來,卻要如何上報?在下奉勸顧娘子趁早收了這心思,另尋商隊同行。”
她恨自己不長記性,明知他霜凍磐石似的脾性,還巴巴兒地跑去求告,也恨拂耽延那副針插不入、水潑不進的威嚴肅穆樣。
也不知阿史那彌射會在敦煌城內停留幾日,風靈于門庭冷清的店肆中,焦躁煩悶了三兩日,也想不出個像樣的法子來。
一日正坐在鋪子里憋著勁兒想法子,門外旋過一抹蔥綠,一身蔥心兒綠春衫,戴著半遮面皂紗帷帽的女子走入店肆,左右望過才解開下巴下的絲絳,除去帷帽,露出帽下的一頭惹眼赤紅卷發。
明艷照人的一張面容,驟然笑開:“風靈,發什么怔?也不來迎我一迎。”
“音娘來了。”風靈收回心神,笑著走上前,向她身后一望,竟只她一人前來,門外也不見車馬,笑容頓時減了一半,“你一人走來的?怎也沒個人跟著?”
索良音窘促地笑笑:“父親不許姊妹們隨意出入,我向來無人理會,若要備車馬仆從,驚動了正院,又該惹了夫人不喜。倒也不是獨身一人前來,可巧兄長喚了未生來說重修石窟的事,他出府時便順道送了我一程。”
未生?風靈似有些印象,記得是城外那個畫壁畫的畫師。她又偏頭向門外望去,果真有個瘦削的背影正要離去,一身做活的短褐打扮,收拾得干干凈凈。
索良音見她頻頻探望,頗有些不好意思,忙岔開話道:“我瞧你這鋪子里冷清,想來也是艱難,懸著心思替你想了個法子,你可要聽?”說著附在風靈耳邊說了幾句。
風靈聽罷跳開小半步,連連搖頭,“你們那女社豈是我去得的,整日里婦德綱常的,聽著心煩,那些知禮守常的女子,哪一個能瞧得上我這樣的?若再要叫柳夫人知悉……”
“我既敢拉著你入社,自是都打算過一遍。那女社里頭,有女師教授婦德,不還有婦容婦功那幾項?若要論談起時興衣料妝容來,哪一個還會將心思放在那些干巴巴的論調上?有誰不知‘長安的新裝顧坊的錦’,待你進了女社,只怕比女師還受她們圍捧呢。”
索良音掃視了一圈高懸了各色錦緞絹帛的冷清店鋪,將手中的灑金箋子塞至風靈手中,“替你這些布帛尋個好出路才是正經。”
風靈心動,執起灑金箋子仔細閱看了一遍。索良音猶在她耳邊細聲囑咐,“女社規矩甚嚴,定下了集社的日子時辰,無故不得缺席晚至……”
風靈頗有些不耐煩,索良音無奈,只得作罷,轉念仍覺不放心,柔聲又添上了一句:“這幾次集社女師正講先皇后的《女則》,你可曾念過?”
“我一個行商的,念那些個做什么。”風靈打斷她,隨手挑起一領桃花枝夾纈帔帛,在索良音眼前晃了晃,“你瞧這個,作個見禮贈予眾姊妹,可還使得?”
轉過幾日,春光大盛,正是女社集社的日子。
若在往常,集社多在沙井邊,月牙河里放了船舸,四面以輕紗帷幔覆了作屏障,此地干旱少水,有那么一泓清泉已算得上城中最好的景。
而今人皆自危,女社中那些或富或貴的年輕女子不敢再往外頭去游樂,集社便設在了索府后院。
索府后院素來有“小江南”之稱,風靈看來不過是草木略繁盛些,筑起了對稱的兩個錦鯉塘,較之城內尋常人家灰頭土臉的小院確勝出不少,卻無法同萬里之外,余杭徑山下那座竹林婆娑、清荷搖曳的顧府相較。
后院正中略高出地勢的土坡上有座大涼亭,四面輕紗帷障,擋不住里頭嬌柔清脆的女子笑語,落在旁人眼里必定是花團錦簇的景致,風靈看來卻無異于錢緡金餅。
她提起裙裾,加快幾步朝她那些大主顧走去。
涼亭內行過見師禮,女師因她只是個女商并不太放在心上,只隨意點了點頭,請她入席安坐,眼光卻在她散點碎花紋的羅裙上飄過,驚羨在她面上一晃而過。
風靈只故作未覺,步履微晃間將肩膀上那一領天青色泥銀絹帔帛帶得飄揚起來,天青色的底子,色澤明快清淡,泥了銀,配得恰好。
眾女間起了些低語,不必耳力過人亦能清晰地聽見嘖嘖贊嘆之聲。
縱是索良昭那般驕矜的,也不免多看上兩眼,一面心里暗恨她又占了自己的風頭,一面歆羨她那領帔帛,決意也要收一條來披著才好。
女師照著《女則》分說了一段,席間眾小娘子們無心聽講,性子急切些的,已命自己隨侍的婢子來向風靈探問。
女師說了一陣,也覺無趣,索性撇開書卷,仍由她們說笑。一時間七八名小娘子上前來圍著風靈瞧她帔帛上的泥銀。惟索良昭不冷不熱地坐一旁執了一盞茶,斜睨幾眼。
風靈命阿幺將布裹內的夾纈帔帛分贈予眾人,嬌嫩明艷的,正合當下景致。女師年紀稍長,出自經學之家,金銀只怕沾染俗氣,風靈親自奉上了玉雕的奔馬鎮紙。
這邊女師才謝過禮,忽聽亭內有人寒涼刺耳地道:“《女則》中的金玉之言,本該聽之悉心銘之肺腑,怎奈卻抵不過幾件市井俗物,先皇后若有知,豈不哀哉。”
說話間,只見索良昭重重地將茶盞擱在案上,近旁的婢子忙將她攙起。
風靈轉臉見女師面色僵直尷尬,似被人架于高臺下不得,眾女有人手中正拿著桃花披帛賞看的,似被人無聲地拍了一巴掌,也不知該放下還是拿在手中。
風靈咬了咬后槽牙,使勁壓住肝火,賠上笑臉道:“昭娘姊姊什么好東西沒見過,自然瞧不上我這幾領帔帛,姊姊若喜歡……”
“哪一個是你姊姊!”索良昭立起了眉毛,好像受了極大的屈辱,“你兄長姊姊是市口的胡商胡婦,我索氏在沙州又是什么樣的人家,豈容胡人商戶一流胡亂攀親。”
臨來前風靈原是抱定了決心要和氣生財的,眼下內里怒火中燒,手卻被索良音悄悄伸過來的手掌按住,索良音微涼的手掌氣力不大,倒是能暫制住她的怒氣。
索良昭這番羞辱勢如隔山打牛,既貶了風靈是卑賤市井俗物,又將連同女師在內涼亭中所有女子俱辱了一遭,更不必說里頭尚有三兩名胡商巨賈家的女兒,在場人皆在心中暗惱,面上因礙著索氏的大族聲威,無人敢接話。
靜默了幾息,終是有人忍耐不住開腔道:“《女則》原是先皇后為自律其身,訓導后妃所著,又無人要去長安做宮人,閑來拜讀也只為以文及人,一閱先皇后的風采罷了,難不成咱們姊妹里頭,有人想進宮做昭儀嬪妃,故要精研細讀《女則》?那咱們這些燕雀倒真是不知鴻鵠之志了。”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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