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持筵席累過寒暑熬練,回至安平坊家中,放下發辮草草洗濯一番,她便歪在榻上要睡。
阿幺進屋拽了她兩把,想聽她說說今日康宅盛況,且要將她濕漉漉的散發絞弄干。
使力將她拉起,復又倒下,反復數次,阿幺無奈地坐在榻邊替她擦拭濕發,咕咕噥噥道:“不帶著去便罷了,原說好的回來說道說道,這會子又自顧自地睡了去,最是個說話不作數的。”
風靈這一覺直睡到天光大亮。起身梳洗穿衣,本想要往店鋪里去,轉念憶起昨日拂耽延說過今日要命人送什么助力的來,一時怕錯失了,也不往店肆去了,遂隨手掰了半枚胡餅,往部曲們那一院去轉。
部曲們正在大院內習練,佛奴拳腳不通,閑坐一旁督視,領頭的老部曲見風靈進來,忙一聲吆喝,震得一眾部曲皆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將拳腳揮踢得唬唬作響。
風靈在佛奴身旁揀了個空兒坐下,將胡餅叼在齒間,騰出雙手連連撫掌,口中含著胡餅含糊不清地道了幾聲“好”。瞧著興起,她隨后將胡餅甩給了佛奴,跳下場過幾招,不消一會兒,鬢邊散碎發絲落了出來,袍裾沾了一層細黃土。
正盡興,金伯從正中小院氣吁吁地小跑來,沖她揮手。“大娘,大娘莫要耍了,折沖府的韓校尉來了。”
風靈倏地收了勢,到底是送來了,究竟何為“助力的”,這個疑惑糾纏了她許久,此刻便要知曉,她心頭急切,顧不得整妝,撂話予那些部曲:“大伙兒先練著,我去去便回。”說罷提起袍裾,一路小跑著往中間會客的小院去。
待她見著韓校尉時,幾乎驚愣得忘記了喘氣兒。
韓校尉見著她,亦是傻了眼,從未見過這樣的閨閣女兒家:米白的鑲邊胡女裙袍,袍子上黃塵斑駁,前襟還沾著胡餅上掉落的芝麻粒兒;眉目倒是清俊水靈得如同江南的水中蓮,卻不梳發髻,只將一把厚密的烏發編結成一條大辮子斜斜地垂搭在一側肩頭,兩鬢碎發散亂,還張著口瞪著眼,風儀全無。
韓校尉的唇邊逸過一絲譏笑,男子如此不修邊幅尚且受人詬病,何況是十歲正當妙齡的女兒家,也不知這家的父母如何教養的女兒。
“嗚嗚”幾聲低嗚打破了風靈與韓校尉之間的怔忪,風靈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抬頭望向韓校尉:“這……這是……”
韓校尉猛回過神,將手中的玄鐵鏈子有皮革把手的一段遞向風靈,一頭近半人高的狼青色大獵犬不耐煩地在原地踏了踏腿,搖頭晃腦地“嗚嗚”叫喚。
“這是西疆山地里頂好的獵犬,能捕獵山地巖羊,能咬死數只饑狼,西疆的胡人視若珍寶,統共也就得了這一頭崽,都尉特吩咐要予顧娘子送來,若遇上強敵,也好有個依傍助力。”韓校尉絲毫不隱藏口氣中的不甘與不服,見風靈猶豫著不接鏈子,更是將臉一丟,“顧娘子莫不是是嫌它?”
拂耽延口中的助力,竟然指的是它。風靈心底苦笑一聲,面上賠上誠摯的笑容,伸手接過鏈子,“怎會嫌它,這樣好的獵犬,求也求不來。有勞韓校尉跑這一趟,回去還請替我謝過你家都尉。”
韓校尉因拂耽延將這頭獵犬贈與了風靈,心里頭老大不痛快,既送了犬,也不愿與風靈多話,轉身帶著惱意大步走了。
佛奴從后頭追來,乍一見這獵犬,唬了一跳,慌忙往后躲讓了兩步,引得那犬“嗷嗚”一聲低吼,若非風靈牽著鐵鏈的手上加了力道,非即刻撲上去不成。
佛奴豎起了眉頭,“這犬倒像是延都尉送的禮,同他一般,皆是生人勿近的脾性。”
從大院趕來瞧熱鬧的部曲們渾聲大笑起來,部曲中有一名可薩族人,揚聲道:“這是咱們族里大犬,可難得得緊,春夏牧羊可守衛驅趕羊群,秋冬落雪后可深入折羅曼山行獵。這頭還是幼崽,再長七八個月,待骨骼長成了,幾乎同小馬一般大。大娘親手調養了,日后認了主,一根筋兒認到底,忠勇無比呵。”
風靈驚異地細細打量跟前的大犬,這么說來倒真是寶了。轉念一琢磨,他顧慮她同人交手時不敵吃虧,故送了個護衛來?難不成這便是他關切自己的行徑?
風靈的臉上漸溢滿了心滿意足的笑容,管他是什么行徑,管他什么突兀的心思,左右他心里能存著她,便足矣叫她滿心歡喜。且不論怎么說,他頭一遭贈她的禮,她該刻骨銘記著。
再看看跟前這呆頭呆腦的大家伙,焦慮地原地打著轉,躍躍欲試地往前跳躥,兇神惡煞此刻落在風靈眼中只怕也成了惹人憐愛的小模樣了。
佛奴還在耳邊絮絮地埋怨:“哪有這樣送禮的,必得要送頭牲畜來,那也該送只猞猁來,行獵玩賞皆可,也金貴些,豈有送人呆笨大犬的,還生得……生得說不好是猙獰還是呆蠢……”
“哪里就猙獰呆蠢了?”風靈朝他橫去一眼,“我瞧著卻是極好的,常言道,狗來富貓來窮,咱們做買賣討營生的,不就是要求個大富么?”
她忽地眉開眼笑,附身摸了摸那大犬的頂毛,“咱們就叫大富,替我招財進寶,可好?”
那大犬又“嗚嗚”地低喚幾聲,竟是極乖順地在她腿邊蹭了蹭腦袋。風靈得意地呵呵笑起來,“乖大富,咱們且先洗一洗去,在我家可不比府兵營,必得體體面面的。”
她一面說著一面牽著大犬往她那院子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覷的部曲。佛奴左右望望,惘然道:“方才,韓校尉說,這犬是用作戍衛防護的,還是招財進寶的?”
部曲們吃吃笑開,各自散去,重回大院習練。惟佛奴挑眉僵立在原處,風靈于拂耽延的那些心思,她未打算瞞藏,亦未挑明,部曲們不能察,他卻瞧得真切分明。不同于米氏和康達智的欣喜,佛奴的心頭冒出了一層淡淡的禍福難辨的意味來。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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