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自得了獵犬大富,風靈足歡喜了好一陣。每日早起,照著那可薩部族的部曲的指點,親手將糜子面拌成半干的疙瘩,摻了生羊肉,剁開的大骨,攪弄成一大盆子,飼喂大富。
日間往店肆中去時,也拴上生鐵鏈子,一同帶去,散在店肆后的院子里。她翻看賬目久了,眼眶酸脹,便至院中與大富戲耍一番,閉市后再一同歸家,終日不離。偶也帶著往城郊胡楊林中去,仍由它撒開腿歡跑,與樹葉花草作耍,沾一身草汁葉瓣。
不過三月余,那獵犬的身架果然日日長發,越發的高大起來,模樣雖憨笨,卻極通人性,旁人再喚不來它,惟認定了風靈。
平常若見了風靈與部曲交手試練,必定“訇訇”嗷叫,叫聲低沉懾人,竭力要往上撲。直至有一回險些扯脫了脖頸上的鏈子,風靈這才不敢當它面與人試練。
這一日晌午,風靈因接了西州店鋪管事來的賬目簿冊,正于鋪面后頭的屋內翻閱測算。
西州店肆開設以來,一面在西州市集中收購充作貨資的布帛,一面加緊運送了些絲綢佳品過去,布帛綢錦,一應貨品也齊全起來。加之西州有安西都護府的震懾,地界安穩,生意很是做得。三月之內的收利,已趕上她在沙州敦煌城內一年的利了。
算過這一筆賬,風靈心下松快,她一把推開案上的白玉鑲銀的算籌,攤開四肢,舒展了一下腰背,有豐厚的進賬這樁事叫她心花怒放。
舒罷筋骨,她散腿而坐,上半身整個趴伏在案上,腦中有個念頭蠢蠢欲動,想著要尋個什么由頭去一趟府兵營才好。
幾日前折沖府出兵剿了一處匪患,聽聞斬殺了匪寇近百人,雖道是大獲全勝,只那丁隊正負了傷,佛奴去打聽了消息,說是好幾日都下不了地。
春日里混在府兵隊伍中往西州走了一遭,一路受丁隊正照拂不少,如今他又負傷,若不能前去望探望探,風靈心底里如何也過不去。
另,她同拂耽延說道過敦煌城內有人通敵一事,也不知他摸查得如何了,即便他不會同她說那些個軍中機要,能得見他人,也是好的。
無奈府兵營的把守,她見識過,只怕是連鳥雀也飛不過去。風靈哀嘆一聲,索性仰面在壺門矮榻上躺著,抓了一根算籌在手中把玩。
“大娘,音娘來探你。”阿幺在屋外院內喚道。
風靈一骨碌坐起身,推開直條紋的木窗,探頭出去:“直管進來便是,又不是外人,還行什么通報。”
“音娘是駭怕大富。”阿幺在院子正中站著吆喝,后頭跟著索良音遲疑著不肯進來。
風靈偏頭一望,果然大富跳躥著想要撲向前。她忙趿了繡錦絲履,出門親接她入內。
出得門她才瞧見,索良音的面色有些不太對勁,她仿佛急行了一段路,額角冒汗,氣息未勻,飽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還不時回頭向身后張望。顯然她所懼怕的并不止大富。
見她如此,風靈腦中閃過那借酒撒瘋的高貴“表兄”,眉心一緊,加快了幾步,行至她身邊。“這慌里慌張的,是要唱哪出?”風靈一手拉起她的手腕,一手指著大富揮了揮手,示意它后退,大富聽話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趴回青石磚上。“走,隨我回屋里吃口茶,好好兒定一定。”
索良音的腳定在了地面,甩了甩被風靈握住的手,“風靈,我長話短說,你聽著便好。今兒一清早,阿兄說要往大市中來辦事,也不知怎的就講起了你家的布肆。不提倒還罷了,這一提正應了表兄的心思。我那阿兄你是知曉的,三言兩語便將表兄攛掇了起來,兩人合計著要來你店肆中轉轉。我恰在他院外過,聽了一耳,便趕在他們出門前先跑了出來,幸而比他二人快了一程……”
突然大富倏地躥了起來,沖著前頭店肆通往后院的門悶聲低吼了幾聲,把阿幺與索良音都唬了一跳。
一條人影風風火火地跑進來,風靈定神一瞧,原是城外千佛洞的畫師未生。不知是因緊張還是焦急,他面皮發紅,促道:“音娘快些,索公子與柳公子騎著馬過來了。”
索良音慌了手腳,抖著嗓音喃喃自語道:“怎來的這么快……這么快……”
“音娘,音娘!你莫慌張,聽我說。”風靈晃了晃她的肩膀,穩聲道:“你報信予我知,我心中有底,自會應對。眼下你從前頭出去已然來不及,我這院子后頭有角門,你們悄沒聲息地從角門出去。”
說罷她又轉向未生,將角門的位置指予他看:“未生,你好生護著音娘出去,送她歸家,莫要理會我這兒的動靜。”
未生點點頭,引著索良音急沖沖地往角門出去。
佛奴聞訊而來,他因聽風靈同他講過康家洗兒宴那日的情形,心知索、柳二人來意不善,此時后背額頭冒汗如雨,“大娘,咱們,咱們閉了店,暫避避?”
風靈聳聳肩,淡然一笑,“躲得一時,卻躲不了一世。他要來便來,我這店肆本就是開門迎客的,正當營生,規矩行商,青天白日下,他還能罔顧王法,打砸了不成?”
那日拂耽延在康宅偏院打發了柳爽時,風靈在竹簾子后頭聽了壁腳,雖不知柳爽究竟為何來的沙州,從拂耽延的話中大致能臆測出,他來沙州絕非走親訪友,卻是為避事兒來的。柳侍郎動怒要將他投入府兵營熬磨,可見所犯之事不算小。
風靈依此推斷他今日前來不過是為了扳回些顏面,長安的禍事未了,打量他也不敢太過肆意妄為。他終究是個顯貴的,還不至棄臉面于不顧,當眾欺辱一平頭女子。只須小心應對了,順勢遞個臺階予他下,再好言奉承兩句,皆大歡喜,大約此事便算是揭過了。
既拿定了主意,風靈聚了聚神,不慌不忙地整了整頭面衣衫,吩咐阿幺去將煮茶、梅漿、精細糕點等招待之物各備上一些。轉眼間,管事來傳話,報索、柳二位公子進得店肆。
她深深吸了口氣,堆起慣常商人所有的謙恭誠篤的笑容,跨步迎了出去。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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