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賤奴好利害的口舌!”那男子將袖管更撩高了些,轉向眾人,“好教大家瞧清楚了,顧家布坊在上好的絲綢中摻了蕁麻抵充好料,致使人穿了渾身起麻疹。顧坊不認也無妨,某也不為那幾個貨資了,只為舒一舒胸中這口惡氣,焚了這黑心腸的布料,為大伙兒除害!”
“你你”阿幺指著那大漢,氣得嘴唇發抖說不上話,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打著顫的狠話:“你頂著日頭扯謊,早晚天收拾了你!”
大漢掄起巴掌就要照著阿幺刮來,佛奴箭步沖上前,側身護住了阿幺,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掄在了他的肩頭,“啪”的一聲脆響。
他見有人挺身出來,愈發來勁,緊接著抬起了一條腿,作勢要往佛奴腰眼上踹。
這一聲響,在風靈耳中如聞霹靂,將她震醒過來。霎時眼前這把火好似燃到了她心里,不待那大漢的腳落下,風靈提起嗓子爆出一聲怒叱:“你若敢踹他,我便卸了你的腿!”
圍觀者不少認得風靈,互相拉扯著讓出一條道,風靈立在人墻隔出的道路一端,另一端是她店肆門前的空地,堆成一人多高的絲綢錦綾在熊熊火焰中已成了一堆輕飄飄的煙灰。
大漢一震,猶疑著放下了腿,一個趔趄,險些絆倒了自己。循聲望去,見人堆中一步步朝他走來的,不過是個喬喬糯糯的小娘子,他便又端起了狠,“我便是踹了,又當如何?”
風靈咬緊后槽牙,從牙縫中擠出話來:“耍橫逞兇的我見得多了,沙匪賊盜如何?我尚且不畏,況乎你這類外強中干的。縱然我不成”風靈瞪大了眼,拔高了聲量:“我那一院子能敵突厥人的部曲,你只當他們是擺著瞧的?”
那兩人一齊將風靈從頭至腳掃看了一圈,兇橫斗狠的氣焰悄悄熄了下去,口中仍是不饒:“世風日下,奸商作下以次充好、坑蒙拐騙的行徑竟不知羞恥,猶敢在市中逞兇”
“這是在作什么?”在風靈身后立了好一陣的韓孟分拂開人群,雷聲滾動似的話音橫插進來。雖身著的是常服,仍有人識得他,恭恭地向他行禮:“喲,韓校尉。”“韓校尉今日怎出營來了?”
韓孟慢慢行至人前,向幾近熄滅的火堆橫眼一望,“哪一個放的煙?”
兩名漢子聽有人喊“校尉”,只當是驚動了官家人,互望一眼都不敢支聲。“究竟是哪一個放的煙?”韓孟圓睜虎目直瞪向那二人。
二人中有一人硬起頭皮,磨蹭著上前:“校尉莫怪,只因這商家欺客,某吞咽不下這口氣,要討要個說法”
“渾鬧!”韓孟一手按在腰間佩刀上,怒道:“買賣紛爭,自有市丞公議,你若認定了她欺你,便該去尋市丞申訴,他自會主持公道。你二人不去市署見市丞,卻跑來市集中焚布放煙,倘若火高煙大了,教城外烽燧見了,誤作敦煌城告急,這罪責下來,你二人的腦袋可夠砍的?”
一名漢子偷眼瞄著韓孟按在佩刀上的手,飛快地向風靈一指,嘟囔道:“誰人不知她兄長是沙州大薩保,尋市丞說話只怕會夾私包庇”
“呸!”佛奴身后的阿幺探出頭來,狠狠地啐了一口,“你道人人都同你這般下作?”
韓孟終究是個武夫,并不善處決這等事,他抬頭望望火堆已然熄滅,那二人也再鬧將不出什么,遂揮手驅趕,“滾滾滾。城外無動靜便罷,倘出了什么異動再拿了你二人來治罪。”
兩人一縮腦袋,向韓孟哈了哈腰,躥進人群不見了蹤影。韓校尉又振臂向人群道:“散開,都散開,莫滯塞了道。”
人群“嗡嗡”作響,如蜂群飛入,搖頭唏噓,興奮熱議,各樣的神情俱有。
片晌之后,街市另一頭不緊不慢地走來兩人,一面走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驅趕圍觀眾人,大多人皆認得這二人是市丞署的差人,有些老商戶還知曉他二人皆是索家旁系的子侄輩兒。
兩人慢吞吞地走到風靈跟前,撩目向風靈身后的一大堆黑灰投望了一眼,其中一人擺著官腔,傲然問道:“好端端的,在店肆門前鬧騰些什么?阻了主道,教旁人如何做買賣?”
風靈冷眼瞥去,“二位差官何時瞧見我鬧騰了?”
韓孟本欲告辭,見狀不免留步替她分辯幾句。“在下折沖府校尉,方才兩名閑漢在此焚火放煙,直攪得整個大市人仰馬翻,將將教某驅走了。市丞署若要拿人”他隨手往前一指:“朝那邊去了。”
兩個市丞署的差人皆是人精,即刻收了輕慢的嘴臉,向韓校尉抱拳躬身,連聲告罪,“小人失職,來晚了,倒教校尉勞心。”
“好說,好說,舉手之勞罷了。”韓孟毫不客氣地受了,索性端起架勢來,向周邊人堆掃了一眼,“這掃尾的活,便由二位”
差人立時點頭答應,“自然,自然,再不敢勞動校尉。”言罷便四下疏散起來,人流緩緩涌動,不及一盞茶的功夫,擁塞一時的市集便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一般,照常來來往往,只是過往的行人駱駝馬匹都小心翼翼地繞開顧坊門前那一大灘觸目的黑。
阿幺背身低低啜泣,佛奴無助地望著風靈,而風靈則不知何時提了條火鉗在手,蹲在未全熄的火堆前,扒弄著灰燼。
韓孟原是來尋風靈襄助的,此刻卻目睹了她禍事臨頭,終究是不太好意思,頗為尷尬地摸了摸后腦,“顧娘子且先忙著,我,我改日來訪。”
風靈從一大堆灰燼中抬起頭來,臉上手上糊抹了好幾處黑灰,“韓校尉好走,這也不便送了。開窟之事,校尉且安心,我既答應相幫,必定不會食言。過兩日待我去一趟兵營,陪著校尉一同往外城廓去找開窟的匠人,可好?”
韓校尉抱手施禮辭過,心內已是不住點頭贊許:早先見她不過是個錙銖必較、油頭滑腦的商戶,又不似尋常小娘子那般斯文嬌怯,除卻面貌還算得俊俏娟好,渾身上下無一是處。今日看來,倒并非如此。自身遭了禍事,卻仍能將旁人的事擺在心上,重信重諾,上回西州一行的同袍倒并不夸大謬贊了她,果真是仗義好爽堪比男郎。一面又暗暗搖頭嘆息:年輕輕的女兒家獨身一人離家萬里之遙,尚要打理偌大的買賣,著實不易。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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