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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煙傳-第一百零三章 血雨腥風(一)
更新時間:2016-10-14  作者: 桃圻   本書關鍵詞: 言情 | 古代言情 | 古代情緣 | 風煙傳 | 桃圻 | 桃圻 | 風煙傳 
正文如下:
十月過了大半,晚間寒風一起,風靈便仿佛重回了莫賀延磧天寒地凍的夜。13579246810說來也是古怪,屋內銀炭暖爐,軟衾厚被,可她時常在夜間忽然醒轉,只覺后脊背一片涼意。

起初不知是為何,某猛然驚覺,許是對那莫賀延磧中夜夜從背后擁著她的溫熱胸膛上了癮。風靈在黑暗中長長嘆息一聲,原來心教人占了去并非什么好滋味兒。

她無奈地翻了個身,仰面躺著,好教空落落的后脊背緊壓住榻。

那說來也是詭異,風餐露宿尚且阻擋不住她倒頭便睡的習性,可眼下任憑她在榻上如何翻來覆去,就是難以入眠。

外頭又黑又冷,似乎整個敦煌城都在沉睡,沉得容不下一絲一毫響動,有一種靜謐至極的可怖。

風靈閉上眼,只覺煩躁,睜開眼又是不見一物的黑暗,心里發慌。她攤開四肢平躺在榻之上,在睜眼與閉眼的掙扎之中,隱約不安總覺宅院內進了什么不該進的。

無奈之下,她半闔了眼,默誦了大半夜的佛經,勉強支撐至天光微明,便再躺不住身,取了毛氅裹在身上,悄悄兒地開了屋門。

一推開屋門,眼前的情形令她吃驚得張大了眼和口,直至猛灌進兩口冷風,打了冷嗝,才明白過來。屋外銀裝素裹,竟是落了的細雪。

沙州極旱,雨雪稀少,風靈幼時跟著爺娘來,不曾見到過沙州有雪,而今來了此地第三冬了,才頭一次看見雪景。大約,夜間的不安,便是因這場雪罷。

她登時雀躍歡欣起來,裹緊毛氅,跳出屋門要去找佛奴來看。她快步走下木階,一腳才踏地,便覺腳下一滑,險險滑到在地,一件硬滑之物硌在了她的腳底,正透過她的軟底靴抵住她的腳心。

風靈疑惑地俯身,一段黃燦燦的物件半掩在雪中。她拂去那物件上掩蓋著的積雪,只一眼,她便真跌倒在了地下,失魂落魄。

雪窩子里躺著的赫然是那支鹿形金簪。

金簪一頭的鹿角上系著一片布條,風靈伸手去取,碰到那早已的冰冷布條時,手指頭不由瑟縮,只覺一陣強烈的惡心,仿佛觸碰到的不是一片濕冷布條,而是一具溺水而亡的尸身一般。

“大娘?”從內院東廂房內打著哈欠走出來的阿幺,第一眼瞧見一片白茫茫的雪景,很是激越,第二眼便望到風靈坐在木階前,一臉惶然地盯著門前的雪地發怔,身上的毛氅滑落在了地下。

“大娘?”阿幺又喚了她兩聲,仍不見她有回應。她剛想上前去看她,卻見她抱著毛氅猛然自地下躍起,提裙飛奔向外院,一壁跑一壁狂呼:“大富!大富!”

阿幺不明就里地跟了出去,一清早怪異的氣氛令她心慌,開口自然而然地大聲喚佛奴出來。

佛奴與阿幺幾乎同時趕到前院,風靈正蹲在地下,推搡著臥地不起的大富。二人上前一望,只見大富閉著眼側躺在雪地里,身上已積了薄薄一層雪,一條彤紅的舌頭從尖牙參差的口中伸出來,軟趴趴地耷拉在地下。

“大娘,這……”佛奴硬是將蹲在大富身旁的風靈拉起來,阿幺忙將她撇在地下毛氅拾起,披裹在她身上,握住她冰冷的手。

風靈轉過臉,額角上竟滾落了一顆汗珠子,阿幺伸手一拭,觸手冰涼。

她的衣袖中落出一件金黃色的東西,落入她冰冷泛白的手掌中,向佛奴攤開。“昨夜有人在我屋前放了此物,悄無聲息,我竟絲毫未查。我不查,可大富必定覺察,昨夜我亦未聞大富的動靜。方才我怕……怕大富遭了什么不測,所幸,它不過是教人下了些迷藥。”

佛奴抖著手接過風靈手中的鹿形金簪,濕冷的布條上未及化開的墨跡,分明寫著:遺落土崖,完璧歸趙,莫失莫忘。

阿幺早已駭得篩糠似地顫抖起來,細聲道:“大娘……大娘,這要如何是好?”手卻緊緊拽著佛奴的衣袖。

風靈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氣,向佛奴一伸手:“給我罷。”

“作……作甚?”佛奴緊張地向后退了小半步。

“問的什么蠢話,自是送去折沖府。”上一回這支金簪鬼使神差地出現在風靈手中時,她心中的驚懼不比阿幺少,且無處可訴,便是交予了康達智保管亦不得安心。至今時今日,她的底氣較之昔時,壯實了不止一般二般。

佛奴恍然初醒,“對,對。”忙將那支燙手的金簪子遞到了風靈手中,也不必吩咐,轉身備車去了,要離去時才覺衣袖被阿幺緊握在手中,握得甚緊,他一顆將將安穩了一些的心瞬時一軟,自覺肩臂上生出了不少氣力,足以擔起阿幺的驚恐。

他在阿幺緊握的手上輕拍了兩下:“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自亂了陣腳。快平了心,打水予大娘梳洗梳洗,換件衣裳,盡快將那物件送去折沖府為要。”

阿幺咬著唇猛點了兩下頭,松開手,果真往后頭廚間打凈面的熱水去了。

半個多時辰后,風靈急切地自車上躍下,然戒備森嚴的折沖府大門,卻教她吃了一驚。朱漆大門緊閉,墻根下戎裝持戈的府兵三人一組,將整個折沖府圍得嚴嚴實實,儼然一副要出征的模樣。

風靈怔怔地立在路口,拼命回憶前幾日見拂耽延時他可有說過要出征的話。正呆怔間,馬蹄聲由遠及近地響起,風靈循聲望去,正是韓孟領了五六騎從城門那邊過來,鐵盔重甲,皆肅穆凝重。

馬近路口時慢了下來,韓孟見了她不似平素那般打趣兒,向她抱了抱拳:“今日都尉大約是不得空了,顧娘子還請改日。”折沖府的朱漆大門開了半扇,韓孟等人俱下了馬,急急跑進府內。

空氣中蘊著一絲說不清的氣味,風靈閉目提鼻嗅了嗅,這氣味并不陌生,卻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什么。她無心細究,蹬蹬蹬地跑上府門前的石階,立時便有三名府兵上前攔擋。

“我要見都尉,緊要事!”她反復了兩遍,三名府兵卻沒有一個挪動一下。

“顧娘子留步,莫要為難咱們兄弟。相識一場,鬧將開來不大好看。”說話的府兵她雖叫不上名號,卻認得。稍一猶豫,她從懷內掏出那支鹿形金簪,塞到那府兵手中:“你去予你家都尉瞧過,快些!”

府兵不知風靈是何意圖,茫然地接過金簪,滯著不動。

風靈焦急,心里起了毛躁,一咬牙,壓低聲道:“你若再不去,我只得硬闖了這折沖府署,你們三人統共加一塊兒,也難敵我一人。我便不信果真鬧將起來,拂耽延不出來。”

她的決心無比清晰,府兵亦能感知,不再多話,轉身便進門去稟報。隔了不多時,又急匆匆地跑出來:“顧娘子,都尉有請。”

風靈二話不說,拔腿便要往里進,那府兵一側身,又擋在了她的跟前,在她郁火升騰前搶道:“里頭情形不大好看,顧娘子雖不懼那些個……還是留神為好。”

說著神情復雜地瞧了她一眼,轉身引路去。

一進折沖府的大門,方才外頭若隱若現的奇怪氣味登時撲了過來,越往內走越濃重,將至前廳時,幾乎沖鼻得教人惡心。

在門外風靈辨識不清這氣味是什么,此刻已是了然。她心和眉頭一齊抽得愈發的緊:“里頭究竟出了何事?怎的一股子血腥氣?”

府兵頓下腳步,猶豫了一息,側讓開身,風靈抬起眼,巨大的氣味直沖過來,前廳石階下的情形駭得她小腿一軟,無論如何也挪不動一步。

前廳的大門全開,拂耽延正肅然立于石階上,面色鐵青,暴起的青筋猶如數條小蛇,蜿蜒在他緊緊攥著的拳頭上,直攀到他顯露在外的小臂上。他的目光與風靈的目光落在同一處,正是那濃烈血腥氣的來源。

石階下一字排開擺放了幾口薄板大木箱,木箱里頭堆疊著的,竟是一顆顆鮮血淋漓的人頭。風靈倏地閉上了眼,這副慘烈的景象,她不愿再看第二眼,更不愿看清楚那些人頭上凝固在瞬間的驚懼猙獰的表情。

“阿姊,顧姊姊?”風靈腦中放空了好一陣,身邊有個細小怪異的聲調在喚她,一壁拉著她的手臂輕晃。

她木然地轉過臉,見是韓拾郎緊張地盯著她的眼睛,好像下一瞬她會就地昏倒似的。

風靈朝他無力地擺了擺手:“沒事,沒事。”在韓拾郎的攙扶下一步步地繞過那幾個大木箱,走向石階。走起來方知腿腳已不聽使喚,臨近大木箱的那幾步,整個人幾乎是倚靠在韓拾郎的手臂上捱過去的。

石階上立著的拂耽延終于將目光從紅黑斑駁的頭顱上挪開,從韓拾郎手中接過風靈。風靈仰頭撞見他血絲纏繞的眼珠子,仿佛瞪著那些血糊糊的人頭太久,血色滲入了他眼中。

“這簪子……”拂耽延一開口,喉嚨里帶出的濁重黯啞,令風靈聽得只覺自己的嗓子眼發痛。

她不等他再問,便將一清早在內院屋子門前,發現這簪子鬼魅一般重回自己跟前的事敘說了一遍。

拂耽延許久不言語,面上的神情教風靈瞧了慌怕。外頭的娘子婦人們私下皆道延都尉長得一副好樣貌,此刻她們若得見他,只怕要稱閻羅了。

“都尉……”風靈小心翼翼地輕喚了一聲。

拂耽延重重地吐了口氣,按住她的肩膀:“這兩且在折沖府內住著,切莫回去,一會兒我命人將你那婢子接來。”

“不必……我……”

哪里還容得風靈推拒,拂耽延斬釘截鐵地打斷她:“你必得在我眼底下。”

能離他近些,自然是好,他又那樣堅決地下令,絲毫無打商議的意思,故而風靈也不拒絕,極識時務地點頭應下,趁勢問了他究竟發生了何事。

拂耽延緘口不答,向韓拾郎使了個眼色,韓拾郎是個機敏的,雖言語不甚通曉,拂耽延的眼神意圖大多能識。他上前向風靈道:“顧姊姊,我送你到后院去歇息。”

因那支金簪,風靈隱約感知石階下的修羅場必定與阿史那賀魯有關聯,不問個明白自是不肯走的。韓拾郎望望拂耽延,又望望韓孟,口中說著高昌話,勸道:“顧姊姊先隨我去,都尉不說,一會兒拾郎講予阿姊知道便是。”

當下風靈二話不說,向拂耽延略行了個禮,膽顫地向那幾個大木箱子瞥了一眼,轉身便隨韓拾郎往拂耽延居住的跨院走去。

風靈性子急,等不及走到跨院,便一個勁兒地催著韓拾郎快說。韓拾郎說的高昌話她聽著又費力,連猜帶蒙,勉強聽了個大概。

聽完風靈立時便楞在了一棵樹下,扶著樹干好半晌回不過氣兒來。

原來大木箱子里那些頭顱,竟是敦煌城外城廓的貧苦百姓,果然是遭了賀魯毒手。因外城廓系困苦之人圍聚私搭所建,大多無籍流民,全不在折沖府的轄制內,縣衙也難以管束,邊防稀疏,正給了賀魯痛下殺戮的機會。

外城廓風靈去過數次,她腦中一遍遍地回過著那些人的樣貌,卻只模模糊糊地只記得他們的手,有些塑造佛像,有些描繪壁畫,有些一下一下地開鑿石窟……

曾經多少靈動的飛天,多少精致的佛像在那一雙雙手中仿若活了起來,而今他們卻都成了一堆了無生氣的死物。

風靈的眼眶一熱,忙吸了吸鼻子,強壓住眼里的一泓熱。此時不是悲切的時候,韓拾郎的另一番話教她驚得幾乎要肝膽俱裂。

原賀魯將外城廓的人盡數擄走,不知關在何處,并將他們之中的壯年男子大多梟了首,裝成幾箱,又趁著城關換防之際,悄悄送至城墻根下。

附上書信一札,特意使拂耽延得知:此舉意味有二,一為祭奠播仙鎮外為誘他出來而命喪府兵刀下的三百突厥兵,二為替他親侄討回血債。他稱老弱婦孺仍在他手中,若想接回那些婦孺,便要拂耽延兩日后正午,在播仙鎮外剿殺突厥兵處相見。

各種思緒在風靈腦子里亂哄哄地擠成一團,何時到的跨院廂房,她渾然不知,韓拾郎幾時向她辭別,亦無所知。

她擔憂:拂耽延斷不會棄那些百姓于不顧,縱然是兇多吉少,他也必定會去營救。

她疑惑:外城廓無軍防并非一日兩日,向來如此,賀魯屢次擾城,怎從不去外城廓屠戮,偏這一回想起了這茬。顯見是有人告知提點了他,卻是哪一個?

她懊悔:賀魯能知外城廓無防,能拿準城關換防的時辰來送頭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鹿形金簪放置在她閨室門前,若城內無人接應通傳,他斷然做不到。雖索庭已亡,通敵之人仍未能挖清,終是釀成了大禍。

她想將這些話理順暢了,暢暢快快地告知拂耽延。縱然他一向不愿她置喙軍務,她卻無法將這些念頭都憋在心里,眼睜睜地瞧著他去做她最不想見的事。

可是一整日下來,她到底沒能再見著拂耽延的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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