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良音教柳爽扶著出來,抬眸見是未生,亦滯了一步,妙麗的雙目中蓄滿了淚水,茫然失措地望著他發怔。
佛奴上前沖華服男子與索良音各施了一禮:“柳公子,音娘子。”
索良音的淚珠子撲簌簌地往下掉,佛奴忙躬身道:“音娘子萬要節哀,好容易……好容易逃出生天,自當愛惜身子不是。”
索良音扯起絹帕,拭了拭眼淚,慢慢點了兩下頭,再望望呆立著的未生,欲言又止。
柳爽哪里會將佛奴與未生二人放在眼中,當下催道:“表妹好生走著,都尉在前頭等著問話,還是莫要耽擱了。”
索良音乖順地倚著他的胳膊,一步步走開去。
佛奴心中奇怪,他仿佛記得柳爽曾一度垂涎索良音的容色,索良音避他如避瘟神,今日這情形甚是古怪。但他心懸風靈,無暇細思量旁雜。
未生木知木覺地隨著他挪動了兩步,尷尬地撫了撫臉,訥訥自語:“虧得音娘平素舞樂供奉得誠,菩薩垂憐,如今還活著便大好了……”
佛奴心下明白他的苦楚,只不好點破,又著實掛記風靈,匆匆關照了他幾句,也不管他有否聽見,辭了未生,便自往康宅去了。
不同于索府的肅殺詭異,康宅中人聚得不少,昭武九姓的胡商幾乎都到齊全了。也有衙役在宅中把守收殮,胡商們卻不容衙役動手搬挪尸身。
康家篤信釋教,自有胡商中同信釋教的,一面唱經一面小心地裝殮了他,另一些仍信奉祆教的插不進手,從旁幫著收殮家下仆婢奴人。
佛奴在人堆中找到風靈時,她正強忍著淚,替米氏擦拭脖頸創口上凝結的血痂。阿幺不知何時也到了,雖駭怕得緊,卻也跟著風靈顫抖著手指頭替阿團穿衣,小小的身體分明已僵冷,粉妝玉琢的小臉變得灰白無光,可濃密的睫毛覆在眼瞼上,仿佛還有活氣似的。
阿幺忍不住捂嘴抽泣,風靈低著頭責道:“莫哭,仔細眼淚沾了他們的身,不得脫凡塵。”那音調沉靜異常,令人聽著一陣發寒。
佛奴未來時只怕她脾性剛烈,一時悲憤過頭,傷了身。卻不曾料想,眼下她有條不紊地在康宅內處置打點,冷靜得令人發憷,他倒是寧愿她痛痛快快地號哭一場。
不多時,眾人已將康氏上下十來口人俱裝殮了,有行白事營生的商戶不由分說地從自家抬來十幾口棺木,陳棺堂前。康氏家族單薄,雖有幾個遠親,卻疏離得八竿子打不著,眼前現成的最親近的人便是風靈。她少不得強打起精神,將那些人謝了又謝。
她也不曾沾手過這樣的事,只得托付了胡商中素日與康氏相親的那幾個,央他們幫襯著料理料理,安置從外頭回來的部曲們。
一時諸事皆有人接應,風靈在廳堂內將十幾口棺木內僵冷的面孔一一端詳了一遍,從康達智、米氏,到妾室阿何、幼弱的阿團,乃至康宅門房里,見了風靈總是笑瞇瞇地往里讓的老家仆。她胸中堵了一團濁氣,不論如何深嘆都抒發不出。
佛奴見她尚算平和,乃敢上前同她細說:“你們離城約莫兩個時辰,坊外就嚷了起來,說是突厥人來襲,城中也無主將,很是亂了一陣。咱們家中部曲盡數出了城,沒個依仗,自是不敢在坊內走動,只閉門不出。隔了許久,又說都尉回城,與賀魯在城下對峙。就這當口,坊正來傳話,說永寧坊出了事,索家和康家闖進了突厥人,滿門盡教人屠了。”
風靈深吸了口氣,閉上了眼,睫毛隨著眼珠子不住顫動。佛奴驀地打住,不敢再往下說。
“往下說。”風靈垂著的雙手握緊了拳,咬著牙冷冷地吐出幾個字。
“大娘不在家中,我便先趕去康家瞧過。待我到時,縣衙的人已圍住了兩家,那些人到底將索府看得更重些,故而這邊守得疏懶,只說是突厥人破了城,遣了一支來劫掠富戶,自然挑富戶之首大薩保來下手。我與先到的何、安二位阿郎里外勘視了一遍,果然被洗劫一空,說不得是那些畜生不如的突厥人造的孽……”佛奴搖頭嘆息了一聲,有些說不下去。
阿幺抹了抹哭紅的眼,吸著鼻子道:“當真畜生不如,那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劫財便罷了,家中又無部曲抵抗,作什么要謀人性命。”
風靈寒聲應道:“正是知曉家中無部曲才來的罷,部曲若在家卻未必敢來。可突厥人是如何知曉阿兄家中情形,究竟是哪一個傳了消息出去……”
佛奴皺了皺眉,下意識地向外張望了一眼:“以往咱們總說索氏通敵,可這一回,索氏也未能幸免,只活了個最不濟事的音娘。”
風靈呆呆怔怔地坐著,她的腦袋里擠得滿滿漲漲的全是康達智和米氏的音容笑貌,再無暇分想旁的事。
幼時她在康家頑鬧,將康達智的算籌偷偷藏起來,每一次都教他三下兩下找出來,她好容易想好了下一回要藏的地方,卻隨爺娘回了江南道,再見時,早已過了玩藏算籌的把戲的年紀。
她初來敦煌城,康達智在城門洞下等她,在她肩背上不知輕重地拍了一巴掌,早晨她率領部曲離城,他仍是予了她一巴掌。
每常她與他打著商議要行些險難之事時,他痛心疾首又無奈地勸說阻攔,皆歷歷在目,惟獨這一回,她不顧死活地要出城支援拂耽延,他卻是一句未勸,偏還將家中部曲盡數交予了她。只這一回,便害了他全宅的性命。
還有米氏,她心腸熱,雖大不了風靈幾歲,卻事無巨細地替她思慮,總愛留著她喜愛的吃食頑物等她來,神神叨叨地關切她與拂耽延之間的事。去誘賀魯現身那回,米氏在她衣袍夾縫內縫入的平安符,仍在那衣袍內尚未取出……
風靈呆呆地撫著康達智的棺槨,面上不怒不哀,胸腔內卻是翻江倒海,翻攪得她心口幾欲爆裂,眼眶子里卻流不出眼淚來,憋悶得愈發心痛。
佛奴與阿幺喚她幾次都不得反應,離了魂一般,兩人俱有些發懵,眼瞧著她煞白的面色一點點地泛起青來,阿幺唬得又哭出了聲,“大娘大娘”連聲地叫喚。(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