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措了片刻,天色漸晚,外頭傳來幾聲問安,佛奴向堂外一望,薄暮中穩步走過來一高一矮兩人。一見那高大些身形,他便似有了主心骨,趕忙拉過阿幺上前施禮:“都尉,張縣令。都尉來得正是時候,大娘她……”
拂耽延一進屋便瞧見了風靈死灰似的形容神色,從昨日清早至眼下,足足兩天一宿的折騰,連番重擊之下,換了尋常女子怕是早已死過去了,她雖底子好,強撐至此,也沒有不垮的道理。
張伯庸冷眼瞅了瞅風靈,拿著腔調道:“顧娘子若是歇好了,縣衙尚有幾句話要問上一問。”
一聽他的聲音,風靈倒突然有了反應,霍地轉過臉來,通紅的雙目死盯著張伯庸:“不必問了,我明說予張縣令知道,突厥人趁著康宅的部曲出城支援府兵,洗劫了康宅,屠了我兄嫂滿門,老弱婦孺一個活口不曾留下。敦煌城中的事,外頭的突厥人如何會知曉?張縣令不妨先自問,再逐一審審有嫌疑的那些……”
“甚荒唐!”張伯庸惱羞成怒,指著她質問道:“難不成,難不成你疑心本官通藩?”
他當真是氣結了,來回走動了幾步,竟找不出個詞來駁斥,一張臉漲成了絳色。風靈認真地瞧著他,如同個不曉事的孩童瞧見了新鮮事務似的。
她這一臉怪異的認真惹得張伯庸愈發惱怒,切齒道:“且不論你誣蔑官員是什么罪名,你只先想想,信口雌黃說出這番話來,卻要置韞娘于何地?若必得要說通藩,韞娘嫁去了處密部,本官倒真是頭一號要通藩的。”
風靈直勾勾地瞧著他因氣惱變了形色的臉,忽地凄然一嘆,失望道:“確不是你。”
張伯庸尤要發作,拂耽延跨了一步,將風靈隔在他身后,“張縣令有甚要問的,直管帶了佛奴去問,顧娘子與我一同回的城,恐怕并不知情。”
佛奴機靈,忙上前躬身作揖:“都尉所言甚是,我家大娘哀傷過度,少不得說些昏話,張縣令念她為敦煌城奔勞了一整日,莫同她計較。若要問話,小人隨張縣令去便是。”
張伯庸哪里會聽不出佛奴的弦外之音,話里話外地意指顧風靈一介平民,仍為城中百姓的安危豁出性命拼走了一日,他身為食奉官員,卻是不見蹤影。
他心里頭也確是虛虧,只得硬生生地將一團怒氣在后槽牙磨碎,生吞了下去,吩咐隨行來的吏目帶了佛奴去問話,冷聲冷氣地向拂耽延告了辭。
阿幺見狀也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退了出去守在門外。
偌大的堂屋內,有生氣的只剩了拂耽延與風靈二人。
拂耽延將那十來口棺木環視了一圈,正中一口前已有人燃起了線香,想來該是康達智的棺槨。他自去燃了三炷香,在棺前敬拜道:“大薩保慷慨借出所有的部曲,拂耽延本該來拜謝,卻來遲了一步,還望大薩保原諒則個。大薩保闔家罹難,必定不會就此白受了,此難拂耽延銘記五內,終有一日,替大薩保膺懲惡徒。”
風靈聞言心口忽然一松,憋痛了許久的心門教一股熱流沖開,隨之眼眶里盈起了一泓溫熱的淚,一發不可收拾,滾滾而下,一時泣得眩暈,眼前發黑,索性靠著康達智的棺槨就地坐下,雙臂環抱了肩膀,放聲哭得痛快。
她隱隱且荒謬地期盼著康達智的大手掌猛拍在她的肩背上,帶著一貫的滿不在乎的調子取笑她痛哭的模樣丑。
過了片刻,果然有大手掌落到她肩頭,卻與以往康達智不知輕重的猛拍不同,那大手掌帶著柔密的溫度,和能夠支撐起她的力度。
拂耽延俯身將她自地下拉起,攬入自己懷中,輕撫著她的發絲低沉嘆道:“這一日內,你已哭得太多,仔細壞了眼睛。”
風靈揪住他胸襟前的衣裳,卻是哭得越發不可收拾,不論拂耽延同她說什么,她便只會搖頭,說不出一個字來。緊揪著他前襟的手,好像透過衣裳,透過胸前的血肉,攥住了他腔子里的那顆心,令他的心生痛生痛。
漸漸的,她的氣息竟弱了下去,抽氣兒的力道也變得虛軟。拂耽延暗覺不好,她經了這兩日一夜大起大落的折騰,早已心力交瘁,怎堪這番悲慟,瞧她這副形勢,竟是有往脫力氣絕上走的征兆。
他狠了狠心,抬起摟著她后背的那只手,掌上帶了力,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頸。風靈登時覺得自己整個人墜入了一個無底的黑淵,綿軟著身子不斷地往下墜,往下墜……
拂耽延蹲下身,摟住她往地下墜的身子,舉袖拭去交錯橫陳在她毫無血色的面頰上的淚痕。她昏仆中的面容仍帶了化不開的哀痛,他伸手輕揉了揉她的眉心,小心地將她緊凝的眉頭揉散。
“大娘?”堂屋大門不曾關闔,阿幺在門外守著未敢走開,屋內的泣哭聲驟然停止,她忙倚門探問。問了兩聲不得應,剛想抬腳進去瞧瞧,卻見拂耽延將風靈打橫抱著從里頭跨出來。
阿幺瞥了一眼風靈無知無覺垂下的手臂,低低驚呼:“都尉,大娘,大娘這是……”
“可有自家的車來?”拂耽延打斷她的驚慌,徑直問道。
“有,有。”阿幺忙不迭地點頭。
拂耽延顧不上院中投望過來的那些復雜目光,一面大步走向外院,一面向阿幺吩咐道:“去喚人來套車,送你們回安平坊。”
直至上了車,阿幺仍舊不能安,憂心忡忡地盯著風靈,一個勁兒地嘆氣。拂耽延同坐在車內,她一路也不敢問他一句話。
車進了安平坊,在顧宅門前停了,拂耽延附身抱起昏睡的風靈,命阿幺在前頭引路,往內院風靈的閨室去。
拂耽延把穩住胳膊,將她安置在床榻之上,長出了口氣,又向阿幺囑咐了幾句:“替她更衣擦洗,好教她安安穩穩睡上一覺。她且有得睡,你們莫要驚擾了她。”
阿幺屈膝又是答應又是言謝,拂耽延只向睡榻上又瞧了幾眼,轉身便自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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