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戰戰兢兢地在兩儀殿門前站定,候等著殿外的內監前去通稟。
連日來,她做夢都想越過承天門,橫穿過天街往前頭去,此刻終是得償所愿,卻發覺自己不過是從一個拘謹無趣處,到了另一個更拘謹無趣的所在。
一出承天門,沉肅莊敬撲面而來,風靈乘著圣人特賜下的步輦,環顧左右,除了宮人,尚有不少她認不出品階銜位的宮廷行走往來,她忍不住揣測哪些是來自尚書省,哪些又是兵部出來傳文書的。
步輦將她在兩儀殿的雙闕前放下,通稟的內監一層又一層,直至最后站在了殿門前,統共經了三名內監往里稟告,可見面圣之莊重。
兩儀殿的殿門開了一道,阿盛從里頭閃身出來,向風靈作了個禮,請她跟隨著往殿內去。
殿內上首設了張胡榻,李世民正于那胡榻上倚著高案坐著,手邊還靠著一個錦靠。他閉眼歇息,臉色較之昨日,更差了些。案上堆了一摞子的奏章告書,亂糟糟地堆疊在一處,連那胡榻上也散落了不少。
風靈猶豫不定是否要行禮,若出聲,便驚擾了圣人休憩,若不出聲,不予他作禮,有藐視之嫌,那也是了不得的罪名。
阿盛在她身后以極低的嗓音說道:“顧娘子不必行禮,圣人疲憊太過,才剛瞇過去。圣人召顧娘子前來原是為了服侍筆墨,收整案牘的,娘子小心伺候著便是。”
說著他朝胡榻上那堆雜亂無章的奏章努了努嘴,“有朱批的便是已好了的,歸在一處,未有朱批的,另成一堆。娘子可明白了?端硯內要時常有墨,筆洗內要有干凈水,更得勤快些。少聞,少言,少理,至關要緊,余者便再無甚講究的了。”
風靈感激地沖他點點頭,阿盛和善地一笑,便退至殿門口。
風靈躡手躡腳地上前,李世民果然睡得安穩,鼻息均勻沉重。她壯起膽子,將散落在他身邊榻上的奏折一本本收拾起來,上面都有朱批,她便歸在一處,齊齊整整地碼成一摞。
案上那些卻有些難辦,風靈盡量將手腳放得輕柔,一本本地收拾。忽然一本攤開的奏報上“拂耽延”三個字,乍然撞入她的眼中,她手下一顫,本能地想要將這本奏報看下去,可理智牢牢地抓住她的眼和手,不容許她去看。她再是不諳宮規,私窺奏章是什么罪,她尚且知道。
“宮中那么多宮人,獨挑了你來伺候筆墨,你可知是為何?”風靈頭頂突然有道中氣不足,卻嚴刻依然的聲音響起,將她唬了一跳,手里的收整不敢停下,眼也再不敢往那奏章上去瞟。
“風靈愚鈍,不敢妄揣圣心。”她不明白昨晚在安仁殿他尚和顏悅色,此時卻好似變了個人,雖在病中,君王威嚴仍在。真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翻云覆雨,說變就變。
“你出自市井,孑然自在,身后無高門士族的左右,亦無環環相扣的人際脈絡,而今在這宮中,你是最干凈的一個。”李世民半睜了眼,淡然道,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可這話落在風靈心上,卻如同千鈞,她竭力鎮靜地闔上那本提及拂耽延的奏章,穩住微顫的手腕,將它摞了起來。
李世民從錦靠上坐直身,搭在身上的一張薄毯滑落到了地下。風靈手忙腳亂地去撿起薄毯,又聽得他高高在上的聲音:“不論高陽將你送進宮是何用意,亦不論你在楊淑妃身旁究竟要替她達成何事,從今往后,皆與你無關,你只管在兩儀殿侍墨,閑暇準你往弘文館借閱書冊,往后或還有用得著你的地方。”
風靈暗暗心驚,原來自己是高陽公主稍帶進宮的,圣人已然知曉。而高陽公主與楊淑妃的所思所謀,聽那話里話外的意思,他多半也了然于胸。再帝王跟前弄謀術,卻是可笑了。
她將拾起的薄毯妥貼地放置在胡榻上,順勢在胡榻上低伏下身:“風靈謹遵圣人教誨。”心里卻在呼號:當初說是要替天子馴馬,留在了宮中,本以為馴得了馬,躲過了柳爽那一陣的風頭,便該出宮的,可如今怎又成了兩儀殿侍墨,出宮的希望竟是愈發渺茫了。
“起來罷。”李世民緩了聲調,漸漸地又尋回了一些昨晚的親和:“你原是個聰敏孩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的道理,不必累述了,你自是能懂,恪守便好,也不必太過拘謹,你在兩儀殿無須理會那些繁文縟節。”
風靈直起身,將他案上的各類奏章、各地傳來的邸報一一收整起來。連心亂如麻的功夫都不曾有,李世民便同她說起了《鹽鐵論》中的篇章。
二人直說到晚膳時分,阿盛前來問過是否要傳膳,李世民心緒頗佳,欣然叫了傳膳,另還命人替風靈置了食案,教她就在兩儀殿中相陪用膳。
風靈因要服侍圣人湯藥,便與傳膳去的阿盛一同往后廚走了一遭。路上阿盛借機向她道:“今日圣人氣色越發的差了,舊疾更重了些,晨午兩餐皆未得好好進下去。下半晌顧娘子來陪著說了會子話,這會兒倒有了些精神胃口,還得多勞顧娘子一會兒勸著圣人多進一些。”
晚膳食案端了上來,風靈盡責地勸了一回,果然是多進了一些,連侍奉飯食的宮人也頗感意外。
食畢,李世民還待要看奏章,阿盛向風靈使了個眼色。風靈會意,忙勸他保養為要,不該如此勞神,該早些睡去。他倒也肯聽,亦吩咐了步輦將風靈送回內苑昭慶殿去歇息。
回昭慶殿的路上,天已全黑,宮中燈燭皆起,風靈朝尚書省的方向直直地瞧了好一會兒,沉沉地嘆了口氣,而今事態已全不由她。
風靈恍然覺著自己好似在夢中一般,仿佛下一息便能聽見佛奴與部曲們在院外嬉鬧,將她吵醒,緊接著阿幺便端了盛著溫水的銅盆進來喚她起身。她隔著襦裙,在自己的腿上猛揪了一把,想將自己從這個渾噩的夢中驚醒,這是除了腿上傳來的痛感,一切皆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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