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并沒有見過虎勇,但她對虎伯虎嬤嬤夫妻倆的印象很好,連帶的對虎勇也挺有好感。聽說他送信去大同,一去三個月沒有回音,如今終于回來了,她連忙把手頭上那篇《三字經》抄完,就洗了手,換上厚棉襖,走出房門往正屋里去。
她如今可以自己行走了,不必樣樣都依靠張媽服侍,倒得了不少自由。如今秦家大房仆婦少,翠兒走了以后,只剩一個張媽,事事都要她來打點,挺累人的。秦含真不必她再跟在身邊,兩人彼此都能松口氣。張媽終于有時間可以時不時去瞧瞧在下院當差的兒子渾哥,而秦含真的活動空間也不再局限于自己的屋子和祖母的暖閣了。只要是在上院里,隨便她愛去哪兒去哪兒,但暫時還不能出院門。
秦含真掀起正屋的棉氈簾子一角,鉆了進去,就聽到虎嬤嬤在暖閣里向牛氏回話:“那孩子都快瘦脫了相,這一路上定沒少吃苦。雖說這回不是二爺的錯,二爺原也不知實情,但家里派去的人被折騰成這樣,二爺身邊的人都不管一管,可見二爺在家也是縱著二奶奶胡鬧了。我們夫妻都是下人,不敢說二爺的壞話,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二爺叫人糊弄了。請老爺、太太做主!”
牛氏氣憤地說:“你放心,這事兒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家一個交代!等明春天氣暖和些,我們就到大同去一趟。那姓何的小賤人不就仗著咱們夫妻離得遠,才不把公婆放在眼里么?那我們就到她跟前去,看她還怎么囂張!”
虎嬤嬤有些哽咽地道:“謝太太為阿勇做主!”
秦含真聽著暗暗吃驚,連忙跑進暖閣去:“怎么了怎么了?勇叔怎么了?”
牛氏見她進來,便告訴她:“你勇叔去大同給你二叔送信。誰知大同府的官軍要練兵,你二叔早幾日去了營里,幾月都不能回家。你勇叔只好待在你二叔家里等他回來。何子煜送梓哥兒和他姐姐回去,見到他就一直看他不順眼,總是叫底下人給他使絆子,又不叫家里下人告訴你二叔他去了大同。直到何子煜離開了,才稍微好些。誰知日前何子煜帶著何氏回去,就再容不下你勇叔了,居然還勾結了官府的胥吏,要尋個罪名把你勇叔拘進牢里,生怕他與你二叔見面,漏了何氏的底。你勇叔是好不容易才逃出來的,連行李路費都丟在大同了,身上只帶著幾百錢,又沒有棉襖。幸好他遇到了一個商隊,要從大同往汾州府去,他跟著這商隊打雜,一路磕磕碰碰的,又攢了些路費,才平安回來了。”
秦含真更吃驚了:“何家兄妹做到這個份上,也太大膽了吧?他們難道以為這種事真能瞞二叔一輩子?!”
牛氏冷笑:“誰知道呢?雖說你二叔這回沒看到你祖父寫的信,不知道家里的事,但他對何氏素來縱容,說不定他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對何氏怎么樣呢?若不是有這個把握,何家兄妹就敢用這樣的法子害你勇叔了?你勇叔怎么也是跟你爹和你二叔從小一塊兒長大的,與你二叔也是兄弟。”
秦含真默了一默,道:“如果二叔連親哥哥親嫂子的情面都不念,又怎會念從小兒一塊長大的兄弟的面子?”
牛氏聞言,也沉默了。這個小兒子就是她的心病!她也許是太寵他了,結果長大了,他就是最讓人操心的那一個。
牛氏對虎嬤嬤說:“這事兒我跟老頭子會跟老二說清楚的,無論如何也要老二給阿勇一個交代。若是他真的連兄弟、嫂子,甚至是父母的話都不聽了,非要護著那賤人,那我要這個兒子也沒用!就算他不肯過繼梓哥兒,也沒關系。我們老秦家又不是絕了嗣,大不了回老家去找個聰明懂事的侄孫,過繼到平哥夫妻名下。我們老兩口一樣有孫子可以繼承香火,桑姐兒一樣有兄弟可以撐腰!”
虎嬤嬤有些難過地安慰她:“太太,事情未必就到這個地步了。我方才只是一時心疼兒子,說的話也忘了分寸,太太千萬別放在心上。我瞧二爺還是個孝順孩子,只是被何氏迷住了,犯些小糊涂而已。若他真的是個為了女人就不顧父母兄嫂的,何氏兄妹又何必陷害我們阿勇,生怕他跟二爺見面呢?”
“到底如何,明年就知道了。”牛氏擺擺手,不想再說下去,“你叫阿勇好好休養些時日,不必擔心家里的差事。今年我們家先后辦了兩場喪事,我跟老頭子都沒有過年的心思了,親友們也不會上門拜年的,家里要準備的事情也少,用不著阿勇。你去賬房支十兩銀子,多給他弄些好吃的補一補,再照上回的方子到縣城醫館里抓幾副補藥。雖說阿勇是壯小伙子,可畢竟受了苦,萬一損了元氣,沒補回來,年紀大了就麻煩了,正該趁如今好生調養。”
虎嬤嬤笑著謝了賞,就退下去了。她心里還牽掛著兒子。剛剛虎勇回來,身上的衣服也不知是從哪里的估衣鋪里弄來的,又破又舊,還不暖和,凍得他臉色發青,可心疼死她了。她叫了兒子去洗熱水澡,換上自家干凈的衣裳。老爺一會兒下了課,興許還要叫他來問話呢,趁著眼下有空,她趕緊去廚房瞧瞧有什么熱湯點心,可以給兒子送去。
虎嬤嬤走后,牛氏的心情有些低落,她嘆了口氣,挨到引枕上,默然無語。
秦含真也明白,無論牛氏嘴里說得多么利索,秦安畢竟是她親生的兒子,如果秦安真的為了何氏違逆父母的意愿,她做親娘的心里又怎么會好受?
想到這里,秦含真就爬上了炕,窩到牛氏懷里,抱著她道:“祖母別難過,您還有桑姐兒呢,我會孝順您和祖父的。”
牛氏撲哧一聲笑了,揪著她的兩個丫髻:“你這丫頭,還是這么嘴甜!倒也不枉我跟你祖父這么疼你了。”
秦含真沖著她傻笑。
且不說秦含真這邊在跟祖母樂享天倫,那邊秦老先生結束了授課,就讓人傳了虎勇,到中院書房去問話。
虎勇將自己的經歷細細說了,秦老先生聽完,心里既想生氣,又有些慶幸。
還好,二兒子秦安這回只是因為要練兵,不在家中,沒有看到信,所以不知道何氏在家里做了些什么。若是他知道了,還要護著何氏,那這個兒子就真不能要了。既然他不知情,那還有回轉的余地。
秦老先生又問虎勇:“那邊宅子里的下人,都只聽何氏兄妹吩咐么?你去了這么久,我就不信,老二家里就沒人到軍營里給他送東西。這些人就一句話都沒跟老二說過?連秦泰生也是如此?”
秦泰生就是秦泰生家的丈夫,他是秦安從米脂帶到大同去的心腹,自小就在秦家做事,本是秦安的小廝,因買來時就不知姓名,還跟了主家的姓。他與自小陪伴秦平長大的虎勇身份相似,照理說,是不該幫著何氏欺瞞主人的,更別說將老家派去的人晾在一邊。
虎勇聽了秦老先生的話,就有些難過:“老爺,泰生倒還好,他跟著二爺進了軍營,并不在家中。”
秦老先生怔了怔:“怎會如此?他在老二那里不是做管家么?”
虎勇嘆了口氣:“他是頂了個管家的名頭沒錯,但二爺家里的事,都是叫二管事打理的。泰生就只是跟在二爺身邊做個長隨。二奶奶不許二爺帶丫頭服侍,用小廝也只肯用長相丑陋的歪瓜劣棗。二爺也是要臉的,帶那樣的小廝進軍營,叫其他人見了也要笑話。泰生穩重又懂規矩,就成了最好的人選。他自進了軍營,好幾個月都不曾回過家,連兒女都是交給旁人照管。”
秦老先生皺起眉頭:“這倒罷了。軍營里管得總是嚴些。但泰生既是老二親隨,難道整個家里,就沒一個人給他暗地里送口信?他也由得那所謂的二管事掌握大權,讓他自個兒在老二身邊做個聾子、瞎子?”
不可能!他教導兩個兒子身邊的小廝,都是照著從前教虎伯的法子,虎伯也沒少提點兩個年輕人,秦泰生不可能這么蠢!
虎勇道:“泰生興許有過想法,在家里也不是真的一個人手都沒有。只是二奶奶一手遮天,家里下人都不敢忤逆,但凡是不肯聽她號令的人,都叫她攆走了。倒是有一個小廝,受過泰生恩惠,還能偏幫他些。但這小廝膽小得很,一句話都不敢私下往軍營里遞。我原還不知道他與泰生交好呢,若不是何家舅爺陷害我時,這個小廝事先遞了話過來,叫我逃過一劫,我也不會知道他原是泰生的人。我脫險后,這小廝跟我說了二爺家里的情形,道是有二奶奶在,斷不會叫我有機會見到二爺的,與其白白叫她兄妹二人害了,不如先離開,等到二爺回家再說。若是泰生回來了,他也會把事情告訴泰生一聲。”
秦老先生冷笑:“聽起來,那何氏還真的把家里把持得滴水不漏了?老二到底在做什么?被自個兒媳婦糊弄到這個地步,還懵然不覺,他這二十幾年都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虎勇低頭束手,不敢說一句話。
秦老先生暗暗生了一回悶氣,才平靜下來,對虎勇道:“你且去吧,好生休養身體。等明年開春后,我與你們太太打算親自跑一趟大同。到時候自會叫老二給你一個交代。”
虎勇揖手一禮,退了下去。
虎伯正好這時走了進來,與兒子對望了一眼。
秦老先生抬頭看見,不由得疑惑:“有什么事?”
虎伯便上前道:“老爺,是縣城里珍寶閣的小李掌柜來了,說有要事要請您幫忙。”
“小李掌柜?”秦老先生皺了皺眉頭。
上院里的牛氏聽說了這個名字,同樣也皺了皺眉頭。秦含真好奇,便問:“祖母,這人是誰呀?”
牛氏淡淡地道:“珍寶閣老掌柜的兒子。你祖父年輕的時候,曾在他們那兒做過兩年伙計。老掌柜倒罷了,只是他這兒子不是什么好東西!”
秦含真怔了怔。啥?她祖父那是什么人呀,縣中的名師、大儒!居然在這個珍寶閣里做過伙計?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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