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含真真的非常好奇,秦老先生怎么可能到哪家店鋪去做伙計呢?他明明是個讀書人哪!
況且,她雖然不清楚祖父的身世來歷,可看他平日言行舉止,就不象是寒門出生的士人,說是世家名門的子弟,也是說得通的。一般人家的兒子,哪兒能教養到這個地步?
祖父學問淵博,自然是不用說的,他教出來的那一串串兒秀才、舉人和進士就能證明得了。除了經史子集,他也熟悉史書上的各種典故,言談間信手沾來,還對琴棋書畫都很精通。若不是大戶出生,一般人家哪兒會讓兒子學這些?有時間都叫他多讀書,好考科舉了。
祖父同時還精通騎術。他有時候早上會揮著把老木劍,練習一種劍術套路,看起來象是太極劍法,但又有些區別。不過可以看得出,這是一種健身的方式。祖父舞起劍來,身手矯健,下盤穩當。就算秦含真沒看過祖父與人打架,光看這手劍法,就不能說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書生了。祖父的小書房里,還收集了些兵書、陣圖之類的。秦含真曾聽虎嬤嬤跟牛氏閑聊時提過,亡父秦平與二叔秦安,少年時都跟祖父學過兵法,后來從軍能年紀輕輕就升了武官,跟祖父的教導不無關系。
祖父不但文武雙全,還懂得許多他如今的身家不該知道的東西,比如古玩、文玩之類的,他就非常精通。別的不說,吳少英送給秦含真的那兩方印章,祖父隨口就說出了它們的種類,也知道保養的法子,而且不怎么放在心上,仿佛覺得這價值幾百兩的印章,就該是小女孩的玩物,沒什么大不了的。回到家后,他幫秦含真收起印章,也就是隨手放到了小書房的置物架上,每個月拿出來保養一下而已。可問題是,秦家在米脂縣雖說是大戶,卻也算不上富豪。幾百兩銀子對秦家來說,絕不是小錢!
秦含真旁聽祖母管家,虎嬤嬤報上來的賬目顯示,秦家上下一個月的日常支出,還不到二十兩銀子。《紅樓夢》里的劉姥姥說過,二十多兩銀子就夠他們莊家人過一年的了。而這個數目在秦家也不過是一個月的花銷,可見秦家絕對不窮酸。兩塊印章,至少抵秦家兩年的生活費,這是能隨便找個地方存放的東西嗎?可祖父就是沒當一回事。秦含真只能認為,他是見慣好東西了,所以這兩方印章對他而言,真的只是小玩意兒而已。
秦含真偶爾從祖母牛氏的言談里,也能聽她泄露過一句半句口風,似乎秦家曾經很了不起。虎伯甚至曾經脫口而出說過“老侯爺”的話,可見秦家過去至少是侯府。
只是,秦家也不知道因為什么原因,似乎家道中落了。秦含真聽張媽偶爾露的口風得知,這座秦家大宅其實原本是牛氏娘家的,她是家中獨女,家族又不在米脂,她就繼承了亡父留下來的所有家產。就連牛老太爺生前用過的伙計、仆從,如今也依然留在秦家做事。倒是沒聽說秦老先生有什么產業,這跟倒插門也沒啥區別了,只不過他并不是贅婿的身份,兒子們也都隨父姓秦而已。
秦家若曾經是侯府,秦老先生又為什么會去一家店鋪做伙計呢?況且,秦含真總覺得什么公府侯府的,應該多數在京城這種地方才對,至不濟也該是座大城市,秦老先生又怎會到米脂縣來?這種種疑團,秦含真百思不得其解,想要問祖父祖母吧,又擔心會犯了忌諱。
如今來了一位小李掌柜,說秦老先生曾經在他家店里工作過。秦含真就想,也許可以趁機打探一下內情呢?就問了祖母牛氏:“這人是誰?為什么祖母說他不是好人呢?”
這時候虎嬤嬤并不在跟前,牛氏對著孫女,也沒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秘密,就照直說了。
“你祖父年輕的時候,也曾落魄過。那時我們還沒成親呢,你曾祖父沒了,伯祖父又翻臉不認人,丟下你祖父一個,回京城享福去了。你祖父幫我辦了你曾外祖的喪事,還幫我把家里那些想造反的伙計給鎮壓下去了,家里家外也都安置好,讓我一個弱女子也能安心守住家業。我跟他說,反正都是未婚夫妻了,他索性就住在我們家得了。這宅子那么大,還怕沒地方給他住?他想讀書也行,想幫我打理家業也行。我們家有田有鋪子,我一個人也照管不過來,他正好可以幫我一把。等我出了孝,就跟他成親,誰還會說他是吃軟飯的?誰知他竟然拒了,還跑去縣城里找了份差事,給人家當伙計,真真氣死我了!”
秦含真還真沒想到,原來祖父當年還經歷過這些。喪父之后又與兄長反目?那兄長是嫡出嗎?家是在京城?他為什么會跟祖父翻臉?還有,如果秦家真是侯門,牛家很顯然只是一個土財主,祖父怎么就跟祖母訂親了呢?
秦含真想問的事有很多,不過她知道不能太著急,就先問:“祖父當時去的,就是這位小李掌柜家的珍寶閣嗎?他們家是做什么生意的?”
牛氏撇嘴道:“他家是買賣古董的,才取了這么個名字,其實是自抬身價罷了。當初你祖父去的也不是他家,而是他家隔壁的書畫鋪子,最開始是給人做裝裱。也不知道你祖父是打哪兒學來的這門手藝,他自個兒說,是小時候喜歡看些雜書,向別人學了些皮毛。不過這是他謙虛的說法,別看他剛進店時做的是小伙計,不出三個月,他就已經被那家書畫鋪子供起來了,說是全米脂也找不到第二個比他手藝更好的裱匠。他學的是正宗的‘蘇裱’。也就只有西安城里,還能遇上一兩個學過‘蘇裱’的,還未必有你祖父做得好呢。你祖父的名聲傳了出去,那鋪子的掌柜生怕有別家撬他墻角,特地請了你祖父做供奉,一年有四十兩銀子呢!”
秦含真訝然:“祖父會給人裝裱呀?我聽說這是門極難學的手藝。”若祖父是侯門公子,又是怎么學會這種技術的呢?
牛氏喜滋滋地道:“你祖父素來聰明,不論什么,他一瞧就會的,再沒人能比得了他。”
秦含真干咳了一聲。得,祖母其實是祖父的腦殘粉,想從她這里問到祖父為什么會裝裱技術,估計是不可能的。她只能轉變方向:“那祖父又是怎么到珍寶閣去的呢?”
牛氏便說:“這事兒說來也巧,那時你祖父在書畫鋪子里做了不過半年,有一日來了個熟客,拿了幅古畫過來,說是他家祖上傳下來的,是他不知多少輩兒以前的老祖宗的畫,十分珍貴。可惜家里人沒保存好,清掃房舍的時候才翻出來,那畫兒已經不能看了,又臟又破。那熟客不知打哪兒聽說,有那極能為的糊裱匠,能把破了的畫兒修好,便拿到書畫鋪子里試試。那鋪子里的人哪里做過這等活計?還是找了你祖父去,你祖父才說,不是不能救,只是麻煩些,他從前見人做過,但自個兒卻從未動過手,就怕做不來。那熟客說,再難找一個更好的裱匠了,若再不救那畫兒,只怕就救不回來了,不管能不能,請你祖父試上一試。你祖父就真的做成了,前前后后花了小一月的功夫呢!那時整條街的人都聽說了,珍寶閣的老掌柜也過來瞧了熱鬧。看到那幅畫嶄新嶄新地回到主人手中,老掌柜就開口請你祖父去他家店里做個供奉。”
秦含真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古董里也有字畫呢,老掌柜是想借祖父的手藝,把那些破了的字畫修復好吧?”
牛氏哂道:“他打的自然是這個主意。除此以外,他還聽說你祖父除了字畫,對別的古董也很精通,比他店里請的掌眼師傅要強,就一心要籠絡你祖父去他店里做事。本來你祖父在書畫鋪那邊過得挺好,一年有四十兩銀子的俸銀,還有間屋子住。只是珍寶閣出的價錢更高,一年八十兩,還給他置辦一處小院子,另買個小廝侍候他。你祖父倒不是為了銀子,只是想著,再過兩年,他跟我就要成親了,總要體體面面地娶我過門才是。珍寶閣給錢給房子,替他解決了大難題,他就跟老掌柜說,以后身兼兩店之職,他在珍寶閣做供奉,但書畫鋪里若有為難的字畫要他出手,珍寶閣不能攔著。老掌柜也答應了,畢竟珍寶閣里也不是常常會遇到古畫,他又與書畫鋪子的掌柜是幾十年的老交情,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
秦含真問:“那后來呢?為什么說那個小李掌柜不是好人?”
牛氏撇嘴道:“他自然不是好人了。珍寶閣的老掌柜倒是個和氣的,也講仁義。你祖父在他店里做了一年零八個月,賓主融洽,銀子從來不少給的。眼看著還有兩月,我跟你祖父就要辦喜事了,誰知老掌柜這時候病倒了,他兒子出來接掌鋪子,居然就翻了臉。他不但不肯照約定好的,給你祖父第二年那八十兩銀子的俸銀,還推說你祖父跟書畫鋪子繼續來往,對珍寶閣不忠心,把他從供奉貶成了伙計。你祖父初時看在老掌柜面上,勉強忍了他,后來他越發過分,連給你祖父的宅子也硬是收了回去。你祖父實在忍不了,索性辭了。后來我們成了親,你祖父也不去書畫鋪子做事了,就在家里開了個私塾,收些蒙童教導。”
秦含真張大了口:“那個小李掌柜這么蠢?”祖父這樣的重要技術型人才,他居然就為了點小錢,把人逼走了?
牛氏冷哼:“他可不就是那么蠢么?老掌柜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家業,叫他兒子敗得快要倒閉了。若不是街坊鄰居看在老掌柜的面上,接濟他兒子些,只怕他兒子連鋪子都保不住了呢。老掌柜橫豎是已經去了,不然看到他兒子如此敗家,氣也要氣死了。”
秦含真聽到這里,不由得往窗外望去。關系都壞到這個地步了,小李掌柜為什么還要來找自家祖父?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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