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將軍的意思是,朝廷好不容易籌備出來的糧食全被昨夜那把火給燒光了。”劉暉面對著一片狼藉的斷垣殘壁說出這句話后,慢慢側轉身子,恰好看見謝景德無比慚愧的低下了頭。
劉暉搖了搖頭,收回了目光,繼續道:“朝廷用來收購糧草的銀兩每年都是有定例的,最近幾年又不太平,西北連著三年大旱顆粒無收,國庫的銀子大多用來賑濟災民,已是入不敷出。為了籌集這批糧草,你可知朝中那些老臣們費了多少口舌,愁白了多少頭發。今日,你卻告訴我,這些聚集了無數人心血的糧草被一把火給燒了......”
謝景德聽出劉暉語調雖然平緩,卻暗藏著風雨欲來之勢,他心頭不由一驚。眸光下垂,恰好看見跪在一旁的竇司庫被綁的嚴嚴實實,就像是待宰的豬羊。
謝景德唇邊現出一抹獰笑,留了這個眼中釘這么久,就是為了今日之事能有人出來頂罪。他猛地沖過去,一把抓住竇司庫的衣襟,將那副蒼老的身子從地上提了起來。
謝景德痛心疾首的呵斥道:“你聽聽,因為你的失職,害得軍中十萬將士要面對難捱的饑寒,害得國庫白白損失了一大筆銀錢,害得朝廷里那些老臣們心血白費,害得皇上......總之,你縱然被千刀萬剮,也不足以抵消身上的罪孽。”
謝景德的激動似乎讓劉暉有些意外,他愣怔了一下,才皺眉道:“謝副將,這位是?”
謝景德將竇司庫狠狠往地上一扔,咬牙切齒的道:“他就是負責管理軍需庶務的司庫。”
“司庫?”劉暉冷冷一笑,道:“這么大的事,一個小小的司庫只怕是背不起吧!”
謝景德蹙起濃眉,他猛地一撩袍服下擺,單膝跪倒在地。對著劉暉一拱手,大聲道:“在下聽聞賢王素來仁厚,一向憂國憂民,善待臣子。只是翁老將軍一世威名,沒想到他老人家尸骨未寒,就發生了這樣的大事。在下雖然只是區區副將,卻愿意承擔所有責任。只希望賢王能給翁老將軍留下最后的體面尊榮。”
好一個有情有義,敬重上官,體恤下屬的忠臣。
謝景德慷慨激昂的一番話,引得周遭士兵情緒激動。他們紛紛叫嚷道:
“此事不是謝副將的錯,賢王不能隨意降罪。”
“對,謝副將昨夜也救了一夜的火,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賢王若要怪罪,只管將這個失職的竇司庫拿下。”
“不錯,不錯,賢王可不能對忠心耿耿的臣子下手呀!這樣會寒了十萬將士的心......”
越來越多的呼喊聲,讓謝景德心中暗暗得意。他面上卻絲毫沒有顯露出來。反而一臉沉重的沖著四周抱了抱拳,道:“弟兄們,你們的心意我知道,難道你們就忍心讓翁老將軍死后還背上污名嗎?”
沒想到謝景德還頗有做戲子的天賦,這招以退為進還真是玩得爐火純青。
他這番話只要傳出去,恐怕朝廷非但不會對他降罪,還會因為救火有功,給他一定的封賞。否則就是寒了十萬將士的心。
鳳七在人群中連連冷笑,他暗中對身后一個戴著軍帽,帽檐卻壓得極低,幾乎遮住半張臉的大漢使了個眼色。
大漢一直在密切關注著里面的動靜,見狀點了點頭。他伸手取下頭上的軍帽,將整張臉露了出來,大聲喝道:“多謝,多謝謝副將對家父如此維護。”
大漢的聲音雖然突兀,可軍中認識他的人同樣不少。有人驚呼道:“是翁郎將”眾人紛紛讓開一條道,讓這位本不該出現的翁家長子順利通過。
翁郎將大步走近,他對著劉暉一拱手,行禮道:“見過賢王!”隨即又對著已經站起身的謝景德道:“見過謝副將!”
“翁兄?你不是在將軍府守靈嗎,為何會出現在此?”謝景德雖然面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疑惑,眼角的青筋卻不自覺的抽了抽。
發生這么大的事,翁郎將會來謝景德不覺得奇怪。可他雖然來了卻悄無聲息的躲在人群中,這就讓謝景德心中莫名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翁郎將比謝景德還大上幾歲,因為不善鉆營,所以官職比謝景德要低一級。盡管心中滿腔憤怒,他卻不得不對謝景德行禮。
行完禮,翁郎將沉聲道:“我若不在此,也不知道謝副將對家父,對將軍府如此維護!”
這話雖然是好話,聽在謝景德的耳中,卻多了一股嘲諷的意味。不過他依然面不改色的道:“翁兄不必說這些,翁老將軍對在下多番照拂,如今就算是他去了,在下也絕對不會讓他老人家的英名有損。”
“好!謝副將真是高義,本王實在佩服!”劉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的道:“不過這場火究竟是意外,還是有人故意為之,這些都沒有查清楚,你就這樣急著幫翁老將軍認罪,未免也太急迫了些!”
謝景德搓著雙手,訕訕的道:“賢王說的是,不過......”他眸中露出一絲狡詐,繼續厚著臉皮道:“不過這把火燒得太過徹底,想要查清楚,恐怕不太容易。”
“也不盡然!”劉暉往前踏了幾步,燒毀的朽木在他腳下咯吱作響。他望著滿目蒼夷,沉聲道:“想當年,本王隱姓埋名在梅嶺縣做小小縣令時,尚可讓死人說話,如今想要找出失火的原因,應該不算太難。”
謝景德神情一滯,心跳似乎漏了一拍,劉暉的話他沒有辦法拒絕,也沒有立場拒絕,他臉上無辜的表情幾乎要維持不住了。
翁郎將已經上前一步,抱拳大聲道:“還請賢王查清起火的原因,還家父一個公道。我及我的部下愿意全力相助。”
隨即,他又側頭對一旁面色難看的謝景德道:“我翁家人從來不用旁人來頂罪,賢王若是認為這場火是翁家人的責任,就算家父不在,也有我們幾個不孝子替他接受朝廷的降罪。”
謝景德面上再也掛不住了,他一甩袍袖,譏諷道:“如此說來,倒是我枉做小人了。”
不管謝景德再如何不愿意,劉暉的護衛與翁郎將帶來的人,還是有條不紊的進入廢墟內,開始細細搜尋證據。而劉暉則讓人臨時搭起桌案,開始一個個的審問昨夜負責巡查糧倉的軍士。
謝景德被有意無意的晾在一旁,他抬起眼眸,悄悄望向被攔在火場外的士兵們。當他看見人群中幾張熟悉的面孔暗中朝著自己點頭后,他才長舒了一口氣。
想了想,他也讓親隨搬來張椅子,大咧咧的在劉暉身旁坐下。畢竟目前來說,翁老將軍死后,朝廷又沒有派出新的將軍接任,他就是掌管著這十萬大軍的關鍵人物,萬沒有將他撂在一旁的道理。
好在劉暉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并沒有拒絕他的旁聽。
不出謝景德所料,那些巡邏的士兵雜七雜八的說了半天,卻并沒有給劉暉提供出有用的線索。謝景德聽了半天,原本微蹙眉頭漸漸舒展開了。幸好自己機警,昨夜將所有知道內情的人都調開了,只留下這些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士兵與軍中小吏。
任你賢王再厲害,也不可能打破這個無解的局面。
謝景德舒適的往后靠了靠,他抬頭望了望天色,這么一番折騰下來,已經接近午時。他砸了砸嘴,摸了摸咕嚕作響的肚子,心中又有些遺憾。原本昨夜答應給如煙買赤金明珠頭面的,看來今日只能暫時失信了。回到府里,這個小蹄子還不知道要怎么鬧騰呢!
“謝副將,謝副將......”劉暉的呼喚讓一直在神游的謝景德回過神來。他忙坐直了身子,一臉關心的道:“王爺可是找到了線索?”
劉暉似乎知道他的心不在焉,如墨的黑眸變得深沉了幾分。他淡淡的道:“除了昨夜巡邏的將士,再將往日所有負責糧倉安全的將士全都叫來,本王要一一查問。”
謝景德明顯一呆,他艱難的吞了一口唾沫,才開口道:“那些人昨夜并不在現場,就算叫來,估計也是白費力氣問不出什么來。何況現在已是午時,忙活了一上午想必大伙也感到肚餓了,不如咱們用過午膳,再繼續查問?”
劉暉伸出手指疲憊的捏了捏鼻梁,道:“這些不用你操心,將他們都叫來就是!”
謝景德猶疑間,火場廢墟里忽然有人叫道:“王爺,找到起火的源頭了。”
劉暉眼睛一亮,猛地站了起來。他一把抓住謝景德的胳膊,道:“走,我們一起去瞧瞧!”
謝景德毫無防備,被賢王不客氣的拖進了廢墟中。他絲毫沒有發現,在外圍的人群中,有幾個人焦急的想要靠近,卻被早有準備的另一群人暗中制住。隨即利落的被堵住了嘴,綁住了手腳拖到人群外隱藏起來。
進到廢墟中,劉暉就不客氣的甩開了謝景德。鳳七蹲在一旁,他指著面前一堆被火燒成黑炭的木頭,側頭對劉暉道:“王爺請看,這些可是引火最常用的松木。”
劉暉也走過去,蹲下來查看。
謝景德在一旁伸長脖子瞧了一眼,隨即訕笑道:“都燒成這樣了,你還能看出是松木?”
鳳七沒有理會他,他輕輕扒開那些黑漆漆的碳條,用手指捏了一些碳條下的灰燼,用指腹細細的搓了搓,然后送到劉暉鼻下,道:“王爺聞聞看,這些碳條下的灰燼中,還有松脂獨有的氣味。”
劉暉仔細聞了聞鳳七的指腹,又抬頭瞥了一眼謝景德。見他緊閉雙唇老實的待在一旁,他不由勾唇一笑。
謝景德被他這一笑弄得膽戰心驚,還好劉暉很快收回視線。他站起身,對鳳七吩咐道:“將這些燒盡的碳木還有底下的灰燼全部收起來,這些就是有人縱火的鐵證。”
謝景德一聽事情不對,忙插嘴道:“等等,請問賢王,這幾根松木怎么就成了縱火的鐵證?在下不明白,還請解惑。”
劉暉拍了拍手上的灰燼,笑道:“謝副將有所不知,這松木因為油脂豐富極易點燃,所以一般人家都拿它來做生火的引子。這糧倉.......”
他抬頭環視了四周一眼,道:“本該是嚴禁煙火之地,如今卻出現了引火用的松木,除了是有人暗中縱火外,我真想不出其他原因。”
“原因很多呀!”謝景德眼見形勢越來越不受控制,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解釋道:“或許是那些巡夜的士兵,因為肚餓想要煮些吃食,所以才偷偷在這里放了引火的松木。”
出乎他意料之外,劉暉聽了他情急之下的胡言亂語后,思尋片刻,居然點點頭,看似贊同的道:“這么說,似乎也有些道理。”
謝景德還未來得及松口氣,又有人疾步而來,道:“王爺,那邊糧倉發現一堆燃盡的松木。”
“王爺,這邊也發現燃盡的松木。”
“王爺,屬下也發現燃盡的松木......”
劉暉微微一笑,側頭對呆若木雞的謝景德道:“謝副將,你不會認為所有的巡夜士兵都會肚餓,所以在每個糧倉都藏著松木,然后又碰巧的全部被點燃了吧!”
謝景德忽然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暗中吩咐過,一定要讓這場火燒得徹底,燒得突然,就算想要撲滅也無從下手。估計那些人聽了他的吩咐后,才會準備這么多的松木藏在糧倉內引火。
此刻的謝景德又驚又慌,如果可以,真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
面上卻還要不動聲色的道:“這個.....我確實不知!”
“沒關系,本王知道就好!”劉暉微微一笑,看著謝景德的眸光中充滿了貓捉老鼠的戲虐。他揚聲道:“翁郎將可在?”
同樣在廢墟中搜索的翁郎將忙趕了過來,就聽劉暉淡淡問道:“糧倉的建筑圖紙你可找來了?”
謝景德聞言瞳孔猛地一縮,他眼睜睜的看著翁郎將從衣襟內掏出一張泛黃的圖紙,道:“這圖紙就藏在將軍府的書房中,我已經帶來了。”
“很好。”劉暉點點頭,道:“你跟著他們去,每發現一堆松木就在圖紙上標示下來。有了這份圖紙,以后回到京城內,也沒有誰會懷疑這場火是意外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謝景德終于回過味來。賢王這是與翁家早就有了勾結,有備而來呀!
最初的慌亂過后,他反而平靜了下來。就算賢王與翁家勾結又如何?沒了翁老將軍的翁家,如同被拔了牙的老虎,徒有威名,卻沒了傷人的能力。
就算是賢王又如何,縱然他是勛貴中的翹楚,卻沒有督查辦案的權利。說到底,在這里,還是他謝景德說了算。畢竟他手中還緊握著足以碾壓一切的十萬守軍呢!
想到這里,謝景德眼中閃過一絲陰鷙的寒芒,既然你們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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