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到了!”
瀟瀟掀開車簾,對端坐在里面一身素服的花憐月道。
花憐月下了馬車,攏了攏肩頭的白緞刻銀絲披風。她下意識的抬頭望了望天空,陰沉沉的,日頭收斂了光芒躲在厚厚的云層后。往日一碧如洗的天空,此刻顯得晦暗無比。
一只黑色的老鴰驀得從一旁的樹上驚起,它發出粗噶凄厲的叫聲,撲扇著翅膀飛向遠處。
“呸,呸,呸!真是晦氣。”瀟瀟一邊拍著肩頭老鴰飛起時飄落的枯葉,一邊悻悻的念叨著。
花憐月收回眸光望向前方的將軍府大門,古樸威嚴的匾額下掛著兩只慘白的紙燈籠,門口忙忙碌碌迎接客人的將軍府下人們,個個都是身披麻衣頭扎白布,面露悲傷之意。
花憐月瞳孔微微一縮,心口處緊縮的感覺,讓她感到極為不適。
一代英雄躲過了戰場上敵方射過來的無數冷箭,卻敗在已方的暗算上,真是可悲可嘆。
“這位夫人是.........”將軍府的仆從攔住了她的去路。花憐月畢竟很少在鎮子上走動,對大多數人來說,她是陌生的。
花憐月深深吸了一口氣,才開口道:“百花谷谷主柳義良幼女花氏。”她沒有報自己賢王夫人的名頭,也是不想惹來其余那些客人的矚目。
“原來是柳神醫家的小姐,這邊請!”
在仆人的帶領下,花憐月很快來到擺放棺木的練武堂。
站在堂口的小廝高聲道:“有客到。”
花憐月微提裙擺,緩步踏入。靈堂里入目皆是慘白,到處是飛揚的素白薄紗,還有薄紗后那一排排面露沉痛之色的身影。香燭與紙錢燃燒時,留下的裊裊青煙讓肅穆的靈堂增添了幾分虛幻。除了幾個和尚在蠕動嘴唇小聲念著誰也聽不懂的經文外,整個靈堂竟是一片肅靜。
翁家五個兒子媳婦全都到齊了,他們身穿麻衣跪在棺木前,皆是雙目通紅神情悲戚,不斷抽噎著往面前的火盆中投入金箔銀箔疊成的元寶。
花憐月身子微微一頓,眼角漸漸有些濕潤。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走近,對著棺木行禮,翁家長子忙回了一禮。
花憐月虛扶了他一把,低聲道:“節哀順變!”
翁家長子點點頭,沉聲道:“有心了!”
“翁伯母!”花憐月緩緩屈膝,又對靠著棺木神色悲戚的翁老夫人行了一禮。翁老夫人抬起眼眸望向她,一顆眼淚順著她滿是皺紋的眼角滑了下來。
“翁伯母!”花憐月忙上前幾步,她蹲下去握住了老夫人冰冷的雙手,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半響后,才低低的道:“您節哀順變!”
翁老夫人嘴唇微微顫抖著,她拍了拍花憐月的手背,沙啞著嗓子無比悲愴的道:“好孩子,你有心了。可惜你翁伯伯沒有福氣,若是早些遇見你也就不會,不會.......”
話未說完,她的喉頭已經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娘!”一旁的大兒媳忙過來勸道:“您嚇著花妹妹了。”
花憐月柔聲道:“無妨......”
外面忽然又是一聲高呼:“有客到!”
翁老婦人忙對大兒媳道:“帶你花妹妹去后堂歇息!”
“是!花妹妹請隨我來。”
“有勞了!”花憐月離去前不經意的回頭瞥了一眼,恰好看見穿著素色常服的謝景德一臉肅穆的大步跨進練武堂。只匆匆瞧了一眼,花憐月就回過頭跟著翁家大兒媳從練武堂側門走了出去。
隔著老遠她還能隱隱聽見謝景德悲戚的嚎哭聲:“老將軍,前幾日還好好的,怎么就這么去了。真是疼死我了.......”
哼!還真是貓哭耗子假慈悲,花憐月垂下眼睫,遮住了眸中的憤怒與譏諷。
將軍府的靈堂足足擺了六天,除了翁家五兄弟外,那些跟著他打天下的老兄弟們也足足陪了他六天。
第六天,入夜!
謝景德穿著家常的緞面夾襖,坐在自家的暖閣中,一邊美滋滋的喝著小酒,一邊打著節拍獨自哼著小調。
“爺,這幾日怎么如此高興?”新納的小妾如煙一邊好奇的問著,一邊乖巧的夾了鹵牛肉喂進他嘴里。
謝景德咀嚼著嘴里的肉條,長舒了一口氣。沒想到主子下手如此利落。翁老將軍一死,就等于搬走了壓在他頭上的大山。從此以后,十萬大軍只聽他一人號令,他如何能不高興。
不過這些機密之事,他也不能對一個小妾去說。他伸手摸了一把如煙光潔滑膩的下巴,淫笑道:“乖乖,你若是將你拿手的盼郎歸細細唱上一遍,爺明日就將你心心念念的那套赤金明珠頭面買回來!”
如煙眼眸猛地一亮,她立刻清了清嗓子,輕啟紅唇嬌滴滴的唱了起來:“盼郎歸,盼郎歸,郎在瑤臺春風醉,奴在長夜秋風摧......”
如煙的唱腔說不上精妙絕倫,偏偏入耳有說不出來的妙境。謝景德覺得五臟六腑里,像被熨斗熨過,無一處不伏貼。周身毛孔,像吃了人參果,無一個毛孔不暢快。
如煙唱了十數句之后,漸漸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個尖兒,像百靈啾啾又像黃鶯高歌,讓謝景德忍不住拍案叫絕。
一曲畢,如煙嬉笑著依進謝景德的懷中,嬌滴滴的道:“爺叫了聲好,可要記得對如煙的承諾。”
謝景德一只手摟著她柔軟無骨的香滑身子,另一只手熟練的在她胸前揉捏著,他不忘調笑道:“小蹄子,一首小曲換套赤金明珠頭面,真是便宜你了。”
幾番揉捏,如煙早已是雙目朦朧,鼻息哼哼,臉頰緋紅。可除了摸摸捏捏,謝景德似乎沒有進行下一步的打算,春潮泛濫的如煙心中不由暗暗稱奇。
外面忽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有親隨在門口處隔著門簾稟報:“將軍,大事不好,糧倉起火了。”
“什么,糧倉起火了?”謝景德猛地站了起來,倚在他懷里的如煙沒有防備差點滾到地上。
謝景德厲聲吩咐道:“還愣著做什么,快給爺更衣!”
“是!”如煙忙爬起來,慌慌張張的幫助謝景德換上官服,系上腰刀。
準備妥當后,如煙小意的叮囑一句:“爺,水火無情,可千萬要小心才是。”
謝景德伸手在她的臉頰上摸了一把,低聲道:“等著爺明日給你買頭面啊!”語畢,他大步出了暖閣。
目送謝景德匆匆離去后,如煙回到桌前坐下。她摸著自己發燙的臉頰,心中升起一絲疑惑。自己雖然只是個婦人,卻也知道軍中糧倉起火乃是了不得的大事,爺怎么還記得給自己買頭面這等小事。
看來,滿院姨娘中,爺還是最疼惜自己的。想到這里,如煙忍不住得意的翹起了嘴角。
出了府門,謝景德愕然的看見街上聚集了許多百姓,他們全都朝著一個方向在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原來糧倉的火勢太大,幾乎照亮了半邊天空。縱然隔著十多里的距離,鎮上的百姓還是可以窺見那妖嬈恐怖的橘紅色火焰,以及騰空而起如同巨龍般的黑煙。
街面被看熱鬧的人群堵塞了,心急如焚的謝景德對身邊的親隨使了個眼色。親隨立刻大聲喝道:“讓開,讓開,別擋著謝將軍前去查探火情。”
百姓聞言紛紛讓到一旁,“駕”謝景德狠狠一抽馬鞭,他帶著親隨從人群中急速穿過,朝著起火的糧倉方向而去。
百姓望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一個年邁的長者忍不住搖頭嘆息道:“老將軍尸骨未寒,軍營中就出這樣的大事,看來是不得太平啰!”
“咳,咳,咳......”
離糧倉越來越近,撲面的濃煙以及順風飄來的灰燼,嗆得謝景德一個勁的咳嗽。周遭的溫度越來越高,他明顯感覺到嗓子里干涸疼痛的厲害,似乎被利刃來回刮過。
“將軍,不能再向前了。”耳邊傳來親隨聲嘶力竭的勸阻,眼前是通紅的火苗如毒蛇般嘶嘶亂竄。謝景德拉住馬頭,仰天發出一聲悲鳴的大吼:“我的糧食,我的糧食,全都毀了,我十萬大軍拿什么來度日呀!”
為了方便管理,糧倉都建在一起。中間相距只有不到十幾步的距離,如今大火一起,很快所有糧倉都被蔓延到了。三十幾座糧倉中,絕大多數的倉頂被燒穿。看此情形,里面的糧食絕對保不住了。
謝景德摔了韁繩,連滾帶爬的下了馬。他一把拉住忙著救火的士兵,赤紅著雙目厲聲問道:“竇司庫呢?軍需這一塊歷來都是他在管,發生這么大的事,怎么不見他人影?”
看守糧倉的士兵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道:“將,將軍息怒,竇司庫這個時辰估計還在翁老將軍府守靈。已經有人去通知他了,估計馬上就會趕過來。”
“混蛋!是守靈要緊,還是守倉庫要緊!”謝景德一把奪了士兵手中的水桶,轉頭對其余忙著救火的士兵道:“弟兄們,加把勁,可不能讓咱們一冬的口糧都化成灰燼。”
“是!”齊刷刷的答應聲,響徹云霄。謝景德也不再多話,迅速加入到救火的隊伍之中。
直到天蒙蒙亮,燒了一夜的大火才被撲滅。謝景德原本就偏黑的臉被煙火熏得只看見一口黃牙及帶著血絲的白眼仁了。他一邊呸呸的往地上吐著嘴里的黑灰,一邊用親隨特意送來的帕子胡亂在面上擦拭了幾下。
竇司庫面色煞白的跪在他面前,渾身抖得如同篩糠。在他身后還一溜跪著幾十個人,都是昨日負責看守糧倉的士兵。而在他們身后則是一大片還在冒著青煙的殘垣斷壁。到處都是還沒有完全被燒毀的木頭架子,被大火熏得一片漆黑。
謝景德丟了手中的帕子,指著那些殘垣斷壁,厲聲道:“竇司庫,面對此情此景,你還有何話說?”
竇司庫跟了翁老將軍四十余年,自然知道這場將一切燒毀的大火意味著什么。旁人的罪名他不知道,不過做為直接負責管理軍需糧倉的自己逃不了一死,說不定全家都會保不住。
他閉了閉眼眸,幾滴渾濁的老淚順著滿是皺紋的臉頰滾滾而落。老將軍呀!你慢些走,老兄弟要來陪你了。
竇司庫用袖口擦去淚花,他深深的磕了頭,無比悲愴的道:“屬下......知罪!”
謝景德一聲長嘆,似惋惜,似無奈的道:“你呀你,好歹也是跟著翁老將軍幾十年的老人,一直仔細妥帖,他老人家才會將這軍需要地交給你管理。如今老將軍他還未入土為安,你就出了這樣的大事。老將軍若是泉下有知,必定會難以安生。就連我,此番也必定要受你牽連。”
竇司庫羞愧的低下頭,沒有看見謝景德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芒及得意。
“來人!”謝景德忽然大聲高呼:“將竇司庫拿下,明日連同本將軍的折子一起,送去京城向皇上請罪。”
幾個謝家親隨立刻上前,將幾乎癱軟在地的竇司庫結結實實的綁了起來。竇司庫沒有做一絲一毫的掙扎,他心中萬念俱灰,只希望皇上看自己認罪態度良好的份上,能放過自己的家人。
“賢王到!”
突兀的吆喝聲,讓謝景德猛地抬起頭。卻見不遠處一隊人馬中夾雜著一輛馬車正快速而來。瞳孔猛地一縮,因為他瞧見了那些人中有兩張熟悉的面孔,正是在丹翠山莊見過的鳳五與鳳七。
“賢王?不是說他一直暗中在北冥幫他們的太子復位嘛,怎么這個時候回來了。該不會特意回來壞主子的好事吧!”盡管心中犯嘀咕,謝景德還是率先熱情的迎了上去。
“見過賢王!”
“謝將軍有禮了!”
雖然劉暉的貿然出現讓謝景德心生警惕,不過見他面上并無異色,謝景德又覺得似乎是自己想多了。不過劉暉來的時機太過巧合,他還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來應對。
劉暉翻身下了馬,他看著眼前青煙繚繞的殘垣斷壁,又看了看跪倒一地的士兵,疑惑的道:“謝將軍,本王昨日傍晚才進城,結果還沒有歇息,先看見了那映紅半邊天的沖天火光。所以今日一大早,本王特意趕過來一探究竟。謝將軍可否告訴本王,這里究竟發生了何事?”
謝景德瞇了瞇眼睛,帶著煙灰的臉上漸漸浮現出歉疚,惶恐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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