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陸爍送走了袁文林兄妹,就已經快到申時了。
陽光和煦的揮灑下來,給湖水披上了一層銀光。湖上的荷花早已開盡了,只留著零星的幾片荷葉,亭亭獨舉。
陸爍回到自己的小書房,坐在靠窗的燈掛椅上,凝望著湖上的殘荷,仔細琢磨了一會兒,就吩咐碧桃去把朱衣叫來。
而朱衣因為上午給英姐兒捉蝗蟲的事,到底是被袁媽媽罰了一個月的月銀。
朱衣自知自己犯了錯,對此倒是不以為意。
因為此時不該她輪值,朱衣就待在耳房里做針線。
耳房就位于陸爍臥室的東側,隔成四間,朱衣因為是陸爍身邊的大丫鬟,就自己獨住了一間。
碧桃一進來,正看到朱衣手里拿著府里統一發下來的冬衣——是一件丁香色直領對襟的絮棉褙子,朱衣正往褙子的窄邊上繡著纏枝芙蓉。
那芙蓉繡的活靈活現的,碧桃一時倒有些看呆了。
朱衣一抬頭,就看到碧桃在門口發呆,不禁笑道:“你這小丫頭,進來也不打聲招呼,杵在門口做什么?”
碧桃回過神來,幾步走到炕沿坐下,用手輕撫著那繡樣,感嘆道:“朱衣姐姐,你的繡活真是越來越好了,這芙蓉繡的就跟真的似的。”
朱衣抿嘴一笑,看著她道:“不過是繡著打發時間罷了,哪里當得這樣的夸獎。你若真個喜歡,回頭我也給你繡方帕子。”
碧桃一聽這話,開心不已,就忙不迭的點頭。
朱衣放下手里的針線活,又整了整有些褶皺的前襟,有些疑惑的問道:“碧桃,你不在房里伺候著,跑到我這里來做什么?”
碧桃這才想起自己是來叫人的,忙把陸爍的吩咐說了出來。
朱衣一聽是陸爍有事叫自己,也不敢耽誤,忙帶著碧桃出了耳房。
書房里靜悄悄的,小丫頭們都被陸爍打發了出去,只有紅杏站在八角鎏金瑞獸熏籠旁,正在往里面放梅花香餅。
陸爍一看到朱衣進來,眼睛一亮,擺擺手免了她的禮,直接道:“朱衣姐姐不必多禮,我找你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問你的。”
朱衣先是有些疑惑,后又略略一想,就知道是跟蝗蟲的事有關了。
朱衣淺淺一笑,看著就讓人心里一暖,她開口笑道:“哥兒有什么事就盡管問,奴婢一定知無不言。”
陸爍見她這樣說,也就放下心來了。
他可是聽紅杏說了朱衣被罰月銀的事情的。
他也不再拐彎抹角了,直接開口問道:“朱衣姐姐,我之前聽你說過蝗蟲可以做吃食,你還記得是怎么做的嗎?”
朱衣一聽是問這個,就連連點頭,說道:“方法倒是記得的,只是不知道哥兒是要做來給誰吃?”
陸爍也不打算瞞她,就說道:“記得就好!跟你說實話吧,我弄這些蝗蟲的吃食,是準備晚飯的時候給爹嘗嘗的。”
朱衣一聽是要給陸昀吃的,嚇了一跳,忙說道:“爍哥兒,這可使不得!這蝗蟲是窮苦人家實在沒法了才吃的,哪里能上到主子們的飯桌上。”
陸爍看她這樣激動,也理解她的惶恐。
畢竟,蝗蟲做出來的菜式,實在是難登大雅之堂,就是在現代,真正去吃的人也不是特別多。
可是,想到自己的那個變廢為寶的法子,他卻不能就這樣放棄。
他現在還只是個小孩子,像這樣的大事,還是要通過陸昀才能做成的。
因而讓陸昀認同這些菜式,就是關鍵的第一步!
于是陸爍就誠懇的說道:“朱衣姐姐,我做這些并不是貪圖一時的新鮮,而是想讓我爹看到這里面的價值。如果我爹有門路把這些害蟲變成食材賣出去,我們滄州的百姓豈不是也能多一條收入,減少一下損失?”
朱衣雖然還是覺得不妥,但想到她六歲遭遇蝗災時的情形,不免起了同情之心,就輕輕地點了點頭。
陸爍看她同意了,當下也不耽誤,直接帶著她去找花媽媽,讓廚房按照這幾個法子做出菜來。
等到袁媽媽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幾樣菜式就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油炸、紅燒、干煸、涼拌、炙烤。
廚房的大師傅到底是做慣了菜的,一聽朱衣說的方法,不僅全部照做了出來,還融會貫通的多弄了幾種。
幾樣菜式都被做的色香味俱全,再加上精巧的裝飾,陸爍一瞬間覺得這些菜格調上升了許多。
這可真算是意外之喜了!
陸爍頓時覺得更有信心了。
袁媽媽看到這些令人垂涎的菜式,雖然覺得用蝗蟲做食材荒唐了些,但到底沒有再說什么。
所以等晚上用飯的時候,眾人不僅發現菜的數量增加了一倍,這其中有許多還都是從來沒見過的。
陸昀自然一眼就認出了那些菜都是用蝗蟲做的,并且一下子就猜出是陸爍的手筆。
他一坐定,就好笑的看著陸爍,笑道:“人小鬼大!說吧,你這是要整什么幺蛾子呀!”
聲音里沒有責備,倒都是寵溺和無奈。
陸昀為官多年,也是見過人吃蝗蟲的,因而對這些菜也不排斥。
陸爍早習慣了和陸昀的這種輕松地相處方式。
他也不回答他爹的問題,而是慫恿道:“爹,您先嘗嘗,看看味道怎么樣!若是覺得還不錯,咱們再說其他的也不遲。”
陸昀聽他不肯說,也不以為意,率先用筷子夾了一塊紅燒蝗蟲。
陸爍和陸舜英身后的持筷丫頭看陸昀下了第一筷,這才拿起筷子,遵照兩位小主子的意愿夾起菜來。
陸昀吃了一口,也不評價,緊接著就又夾了幾筷。
外酥里嫩、香氣撲人、辣而不燥。
味道竟出奇的好!
陸昀不自禁的點了點頭。
陸爍看著陸昀的動作和眼神,就知道他對這些是很滿意的,不禁放下了心。
陸昀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溫和的眼神看著陸爍,輕輕開口道:“說吧!你弄這些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陸爍也不吃了,直視著陸昀的眼睛,問道:“爹爹覺得這些菜做的怎么樣?”
“很不錯!味道很好,菜做的又很新奇。”
陸昀評價道。
聽到這樣的話,不僅陸爍很開心,邊上侍立的花媽媽也暗暗放了心。
她是管著廚房的,今日雖然是小主子做主弄出了這些菜式,若是老爺不滿意,她也是要吃掛落的。
陸爍可不知道她心里的太極。
他又開口說道:“如果把這些東西送到普通人家的飯桌上、賣進大街上的酒樓里,您覺得可行嗎?”
陸昀聽到這話,就打量了陸爍一眼。
陸爍被他看得有些緊張,不知道他到底是同意還是不同意。
過了一會兒,陸昀欣慰的拍了拍陸爍的小肩膀,開口道:“你想把鬧災的這些蝗蟲賣出去,這個想法倒是挺好!如果真能成功,不僅能提高百姓抓蝗蟲的積極性,也能給那些窮苦人家帶來些收入。”
陸爍聽到陸昀對他的方法表示贊同,不禁覺得很高興。
陸昀見他這樣,雖然不想打擊他的積極性,但到底還是繼續開了口。
“只是,”他微一停頓,“這世上多得是偽君子、衛道士,有斥責妓子淫蕩下賤的權貴,但狎妓之人卻多是那些衣冠楚楚之輩;有開口閉口戀慕歸隱生活的書生,但最瞧不起山野村夫的也多是他們……爍哥兒,你可明白為父的意思?”
陸爍點點頭。
陸昀這是在嘲笑這些心口不一的士族呢!
陸昀見他這樣的反應,就摸了摸他的小發髻,又說道:“你未曾接觸過外面,就不了解這個世上人心的險惡,就好比這些蝗蟲做的菜,入口也很美味,只是在這些人看來,蝗蟲天生就是污穢低賤之物,哪怕他們在人后吃得再歡,人前聽到污蔑之語時,卻都要跟著踩上幾腳,以此來顯示自己的潔凈高貴。所以說,要想推行出去,還需想個謹慎的法子才行!”
聽了這話,陸爍默然。
這就是所謂的士大夫的自尊心嗎?
可是在陸爍的認知里,他覺得士大夫就是蘇軾、范仲淹那樣心懷家國、不拘小節的人!風光霽月、金玉其質,是他一直向往的群體。
他在心里搖了搖頭。
可能是時間上的隔閡,使得他把這些士大夫太過理想化了,現在當他也置身于歷史之中時,聽著陸昀的教導,他才感受到這些歷史人物也都是血肉之質。
陸爍雖然認識到他所崇拜的士族群體陰影的一面,但他卻并不想就此放棄自己的想法,而且他心里也有了成功推廣出去的法子。
于是他在沉默了一會兒后,就又抬頭開口道:“爹,我知道您的顧慮,只是兒子卻有一個投機取巧的辦法。”
陸爍說到這里,就故意賣起了關子。
陸昀一向知道陸爍善于思考,是個有成算的。聽他這樣一說,也來了興趣。
陸爍微微笑了笑,開口說道:“既然這些人這么喜歡矯飾自己,我們不妨就順應他們的心意,把我們要賣蝗蟲的事情弄得聲勢浩大一些,再冠上仁義為民的名號,這樣一來,哪怕仍舊有反對者,怕也只是少數。”
陸昀聽到這里,很欣慰,頓時覺得陸爍是個可造之材。
并且這樣一來,接下來的治蝗成效就會更高。
他覺得以后可慢慢將時事說與陸爍聽了。
陸昀就接話道:“不僅如此,我們再請些德高望重之人為我們搖旗吶喊,怕是跟風的人會更多,這件善事也能做的更加名正言順。”
陸爍見陸昀竟然同意自己的方法,并且舉一反三,不禁對這個便宜老爹更加敬服了。
他這個法子借鑒了現代的一些營銷策略,本以為陸昀會對這種沽名釣譽的行為表示不屑的!
這樣的反應實在是意料之外了。
并且陸昀的法子明顯更適宜這個時代,因為陸爍本來也想請些人來推廣的,只是他想到的是那些位高權重的人。
如今聽陸昀這樣一說,他不禁領悟過來自己的錯誤。
畢竟這世上還是有很多“硬骨頭”的,他們向來以藐視權貴為榮,而一旦換成品德高潔的大儒,信服的人就會更多。
父子兩個制定好了方法,都覺得心滿意足。于是剩下的晚飯時間就在這樣輕快的氛圍中度過了。
翌日一早,去往各州送信的信使就回來了。
并且隨身攜帶了各個同僚的回信。
陸昀拆開信一看,倒是覺得有些驚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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