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丹也不知為何,在這一刻,她居然破天荒的第一次沒有屈居于朱王氏的淫威之下;而是定定的望著朱王氏已經氣的發紅的眼珠,開口間,語氣雖顫抖,卻并非因朱王氏,而是因她口中所言朱雪槿與陽寒麝之事——
“你說什么……雪槿,雪槿和大皇子他們……”
“夏王的賜婚消息已經傳到了大王這里,還能有假!”朱王氏一把松開了朱雪丹的衣裳,順帶重重的推了她一把;她輕飄飄的身子撞在了門框上,又緩緩的沿著門框無力的坐了下去。朱雪槿與陽寒麝的婚約,這幾個字聽在耳中,對她而言,自然是晴天霹靂,她好像受到了雙重打擊一般。腦海中,陽寒麝曾經的那些話,尚有她曾經對朱雪槿吐露的那諸多心事,如今,就像是一個個比朱王氏更大力的巴掌,用力的一下一下擊打著她已經快要爆破的心,那血沾染一地,滿目瘡痍。
夜里,盛京又洋洋灑灑的下起了大雪;清晨將至,陽寒麝一如既往的早起練劍,才踏入沒了半截小腿的雪地中時,卻發現不遠處的大樹下,定定立著一個纖細瘦弱的女子身影;待離得近了,才見那女子著了素錦織鑲銀絲邊紋月白披風,雖看不到顏面,卻聽得到她幽幽的聲音——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沈沈飛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摵摵。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遠,邏娑沙塵哀怨生。”
這聲音,陽寒麝不會忘;當第一次傳入耳中之時,那種令人憐惜的柔弱感便一直縈繞著他,哪怕是在夢中。陽寒麝微微低沉著開口喚了聲“朱姑娘”,那女子回過頭,眼神中多有惶惶,似是受了驚的小鹿一般——卻正是朱烈長女朱雪丹無疑。
“雪丹給大皇子請安。”朱雪丹對著陽寒麝福了福身子,甚至不敢抬頭看他,雙腳不自覺的向著與陽寒麝相反的方向傾斜,好像隨時想要逃跑一般。
陽寒麝有些無奈,不知為何,對著朱雪丹,他就是冷不起臉來,反而盡量把聲音放到最溫柔,又道,“可是驚著了朱姑娘?”
“是雪丹走了神,沒有聽到大皇子的腳步聲。”朱雪丹聽聞陽寒麝的音調有了些許笨拙的改變,方才收回想要逃離的心思;昨夜宴席間,陽寒麝幾乎一言未發,全程面無表情,這讓她對這個夏國大皇子有了些懼意,而此時單獨相對,她卻似乎發現了陽寒麝的另一面,這讓她很想把面前這個高大威武的男子看清楚。
“聞你剛才所吟,似是聽到哀婉的琴音,又似思念親人。”陽寒麝負手與朱雪丹并排而立,依舊間隔著兩三步的距離,后抬頭望著面前這棵落滿塵雪的巍峨大樹,余光默默的瞥著一側的朱雪丹。
但見其臉頰微微一紅,低頭攪著手中的絹帕,微微咬了咬下唇,后道,“向來聽說大皇子善武,不曾想,對琴與詩也頗為精通。”
“略懂而已。”陽寒麝說著,忽的右臂高高一揚,身后大氅立即隨風舞了起來;朱雪丹尚不知陽寒麝要做什么,卻發現自己頭頂已經為陽寒麝的手臂與大氅所擋,有雪滾落的聲音傳入耳中。朱雪丹心頭一熱,微微抬起頭,望著陽寒麝線條分明的英俊側臉,雖保護了自己,但他的頭上卻有了皚皚白雪,眉毛與睫毛上,也占了點點雪花。
朱雪丹大著膽子微微抬起腳,素手纖纖一揮,以絹帕輕輕幫他拭去了頭頂的雪,此時心中對陽寒麝已是絲毫沒了半分芥蒂,唇角綻放嫣然笑意,莞爾輕言,“大皇子可謂是雪丹的知音了。”
就是這軟聲淺言,讓陽寒麝有一瞬間的愣神,末了,他搖搖頭,似是被朱雪丹的情緒感染一般,難得揚起了嘴角,道,“知音不敢說,只是好奇,這便是朱姑娘的家,姑娘又何來思念親人一說?”
聞言,朱雪丹的笑容之中,倒多了幾分落寞;明眸微動瞬間,她開口,娓娓道來,“雪丹雖居于此,可此處對雪丹而言,卻并非是家,更像是……”朱雪丹寂寞的眼在院落之中掃了一番,后低垂眼簾道,“一個困住雪丹的牢籠。”
“你很向往朱雪槿兵戈鐵馬的生活嗎?”陽寒麝回過頭,一雙眼亮晶晶的望著朱雪丹;他很難想象,一個這樣的弱質女子,如何在戰場上或揮刀殺敵,或坐于大營之中,決戰千里之外。在他看來,朱雪丹這樣的女子,最適合于宮中生活,聽戲、下棋、賞花、撫琴,而不是像男子一般沖鋒陷陣。
“并非如此,”朱雪丹的回答也印證了陽寒麝的想法,“雪丹的生母是衛國人,于遼國做舞姬之時,與父親相戀;但父親當時已經與母親成親,且答應母親絕不納妾,所以……雪丹和生母一直都在風月樓生活,一直到八歲那年,生母因病過世,父親才將我接了回來,親自撫養。”
“怪不得你與朱雪槿不止容貌、就連性子都大有不同。”
陽寒麝頷首,卻見朱雪丹的雙眼之中忽然多了幾分水意,她努力的仰著頭,保持笑意,嘴角卻忍不住的抽動,開口答陽寒麝道,“父親與雪槿待我極好,可卻不常在府中。與母親在府中,雪丹多少總是……有些惶恐。”
朱雪丹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轉過了身子,背對著陽寒麝;也不知道為什么,她怎的就將這些事情告知一個陌生男子,還是一個來自夏國的皇子。陽寒麝望著朱雪丹微微顫動著的背影,幽幽收回了目光,開口道,“我和你處境相同,盡管是大皇子,卻是皇宮之中最不受待見的一個,你的心事我懂,可決不能因此而放棄、絕望,我們無法決定自己的出身,但是我們可以決定自己的日后。”
朱雪丹的背脊一挺,感覺到身后的陽寒麝蹲下身子,再被陰影籠罩的工夫,她的面前伸出一只手,手掌之上是滿滿的白雪,陽寒麝的聲音打背后傳來,帶著能夠溫暖她的溫度,“朱姑娘,那些無法克服的困難,正如我掌中之雪,只要努力的握緊,”陽寒麝說著,用力合住了手掌,眼見著那雪捏成了冰,冰融成了水,打指縫間一滴一滴流下,又道,“你看,雪會縮小成冰,冰會融化成水,然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煩擾皆是如此,我們必須學會自己克服。”
朱雪丹定定的望著陽寒麝的手掌,他的手掌很寬大,手紋細碎,因長期練劍,手指之間有摩出的老繭。朱雪丹抽出絹帕,一面幫陽寒麝擦著手上殘留的水漬,一面忍不住笑著搖頭道,“大皇子這道理,雪丹倒是第一次聽說,不過也的確在理。雪丹便以此為藉,若再……”朱雪丹沒有接著說出想說的話,而是回過頭,對著陽寒麝微微一笑,梨渦輕陷,“我便想著大皇子今日的話,想來,一切都好過的多了。”
見到朱雪丹的前一刻,朱雪槿還一個頭兩個大,對這個親媽真是沒什么說的了;可是當朱雪丹款款前來,給她開門的工夫,朱雪槿的嘴巴張得老大,半天都合不上。她向來知道朱雪丹是美的,畢竟朱雪丹的生母是衛國的美人,許是她長得與她生母一般的美麗——可從前朱雪槿從未見朱雪丹這般精心的打扮,她真的有一瞬間,誤以為天上的仙子落入人間,還做了自己的姐姐!
朱雪丹今兒個著了藕荷的連身長裙,裙裾繡著潔白的點點梅花;肩膀搭一雪羽,更顯其面色光潔,凝脂一般;一條白色織錦腰帶將盈盈一握的纖腰束住,上系一精心繡著如意的香囊,下墜的流蘇皆是白色逐漸向藕荷的過度。朱雪丹薄施胭脂,對著朱雪槿甜甜一笑,梨渦深陷,“雪槿,許久不見,你倒是消瘦不少。這一路的奔波,定是累壞了吧。”
“還好,”朱雪槿終于反應過來,不好意思的抓抓頭,又絲毫不掩飾的上下瞧了朱雪丹一番,同樣笑的花兒一樣,“姐姐今天可真美……不不不,姐姐每天都很美,但今天特別美。”
“你光會笑話我,”朱雪丹紅著臉,輕輕捏了一下朱雪槿的鼻子,后拉著她的手,又道,“快來,咱們姐妹倆屋里坐坐,上次你走的匆忙,這次來了之后,你又一直在三公主處忙著,好久都沒好好和你聊聊了。”
朱雪槿笑嘻嘻的被朱雪丹拉進了屋子里,空氣中都有一股甜甜的味道;這個朱雪槿倒是清楚,朱雪丹與陽和煦一般,喜歡自己制香,她身上的香料,都是自己親自配制,甚至,每一套衣裳都有一套專門的香料搭配,在這一點上,朱雪丹像是強迫癥一般,也虧得她衣裳并不如朱雪槿那般多,不然,遼國將軍府可能再看不到一朵花了。
“雪槿,”才與朱雪槿一起如同以前一般親密的挨著坐在榻上,朱雪丹卻收起了笑臉,反而一臉的正經;這倒是讓朱雪槿覺得有些意外,才要問何事的工夫,朱雪丹卻似乎已經忍不住話兒,接著開口道,“姐姐心中有一事,不知能與何人說……你是姐姐最信任、也是唯一信任之人,姐姐也唯獨能夠與你吐吐話了。”
朱雪槿心頭一緊,回握了朱雪丹的手,擔憂道,“可是我與爹不在之時,娘又刁難姐姐了?”
“不關娘的事,娘……待我很好。”朱雪丹自己這么說著的時候,都覺得這話沒什么底氣;她勉強的苦笑了下,又搖頭道,“雪槿別亂想,這件事情和娘無關。”
朱雪槿嘆了口氣,其實這些年,朱王氏如何刁難朱雪丹,就算她沒有親眼所見,大體也想得到;所以朱雪丹這般顧及她的心情,朱雪槿除了心疼她之外,更多的是感動。她對著朱雪丹頷首,接著關切道,“那究竟是何事,讓姐姐竟有些憂愁了?”
“其實……”朱雪丹咬了咬下唇,剪水雙瞳眨巴眨巴的,眼神左右閃爍著,半天才道,“雪槿,我與你不同,我長你幾歲,其實……已經到了出嫁的年紀。娘曾與我說過此事,可是,我不想隨隨便便就這般嫁給……不認識的人。”
“姐姐心中可有喜歡之人?”聽聞朱雪丹這般,朱雪槿倒是大體猜到了,朱雪丹應該已經有了心儀之人,不然,她不會把自己叫到房中,專門說與此事;可特別對自己說與此事,難不成,她心儀之人正是自己熟知之人?算來算去,有可能的……難不成是榮心悅?念及此,朱雪槿心中可是一驚,榮心悅與陽懿楠之事已是板上釘釘,如何都無法拆散了,若朱雪丹心儀之人是榮心悅,那這件事情……就真的更是難上加難了。
朱雪丹有些嬌羞的點頭,卻見朱雪槿忽的蒼白了臉色;她心中有疑問,歪了頭,納悶道,“雪槿,怎么了?”
“姐姐心儀之人,雪槿可是……熟識?”朱雪槿問這話的時候,語氣雖忍住了顫抖之意,心卻抖成一團。事已至此,她不愿傷害陽懿楠與榮心悅,但更不愿意傷害朱雪丹。不過想想,榮心悅與朱雪丹一般,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她二人看起來該是天作之合;奈何陽懿楠先出現了,朱雪丹如何也無法再插足了呀。
朱雪丹的第二次點頭,簡直已經快要把朱雪槿推到罪惡的深淵。她張張嘴,不知該說什么;朱雪丹卻低著頭,道出了五個字,“就是……大皇子。”
這五個字先是讓朱雪丹呆愣原地,后來,便仿若天籟一般,又像是空中飛著的神雕,一下便把她從懸崖邊上解救出來。朱雪槿忽然笑了起來,到最后,變成了傻笑,又跟著頷首道,“嗯,嗯,大皇子脾氣怪是怪了點兒,但的確是個好男兒,他配的起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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