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有個名角兒和票友們喜歡清晨去練嗓的地方,就是紫禁城外筒子河邊。這里清波池碧,垂柳茵茵,伴著初生的旭日,角樓被抹上一片琉璃。胡安北離開北京前,也喜歡天不亮就在河沿上拉開架勢,好好吼上一出。但現如今,他的聲音只會引來同道人詫異的眼神。他只有多走上幾步,轉進景山公園,在層層松濤之中,找個沒人的所在,深吸一口氣,像個蹣跚的嬰兒一般,開始咿咿呀呀的從頭練習。
也許是為了避開熟人,胡安北比十年前的晨練,要足足提早一個小時,也要到日上三竿再往回返。累了,就倚坐在松樹下,仰頭看看流云浮空,厭了,就從山腳一路攀爬向上,在萬春亭俯瞰一下磅礴的宮闕。從七八年年底,一直到八二年秋天,四年里他風雨無阻,勤練不輟。
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漸漸恢復了語言的能力,雖然發聲還有些混沌,但和別人的交流已沒有問題。那一年的年底,彭玉書又和胡安北相聚,胡安北很自信的告訴他,三十年前,自己用三年學語,十年練嗓,十五年便登了臺。現在,自己用了四年完成了小時候三年的進度,雖慢了點,但還有時間,大不了用二十年,再重新來過,五十幾歲也不老,一樣可以登臺。
胡安北說完這一番話,彭玉書只覺得熱血沸騰,恨不能找壺酒來,一飲豪氣,轉念一想,胡安北已戒酒四年,只好做了罷。
但轉過年,胡安北就發現自己的嗓子出了新的問題。每次早上晨練時,開始不斷的咳嗽,本來以為是練的疲勞了,休息休息就會好轉,可誰知越來越嚴重,連正常開口說話,都會引起劇烈的咳嗽。
胡安北去醫院看了看,當呼吸道感染治了倆星期,后來開始高燒不退。送到北京醫院一檢查,胡安北得的竟然是喉癌。
胡安北住院那段時間,彭玉書去看過兩次,他顯得很憔悴,已經說不出話來,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天花板。院里的醫生告訴彭玉書,胡安北的喉癌是煙酒的破壞造成的,在加上用嗓過度,一些呼吸道炎癥沒有及時治療。好在發現的比較早,還是早期,沒擴散,盡早動手術的話,切除癌細胞,病人年輕,身體底子好,完全可以康復,只是要切除一部分的聲帶和全部的喉結,手術后病人會失去說話的能力。
醫生和病人家屬已經勸了胡安北兩天,希望他接受手術治療的建議,但胡安北就是不同意,希望彭玉書也幫著勸勸。
彭玉書一下明白了胡安北內心的糾結,自己的心愛之物失而復得,還沒來得及享受其中的喜悅,卻又丟掉了,這種沮喪本就不是平常人能夠承受的。何況這得失之間,還有胡安北耗費的無數時間與心力,這的確很難抉擇。但彭玉書很擔心的是,依胡安北的性格,他很可能選擇保守治療,盡一切可能保住聲帶,哪怕他最后只有幾年的生命。
那幾天里,彭玉書終于感覺到所有語言的蒼白無力,對著胡安北,他幾次想開口,但卻不知從何說起,只有在病床旁默默地陪著他。有時,他甚至覺得,人如果從出生就是個聾啞人,未嘗不是一件幸福的事,至少你不用擔心自己還會失去什么。
最后還是胡安北的父親解決了他的心魔。老胡頭只在胡安北床前丟下一句話就走了,到現在彭玉書還清晰地記得,“小子,你不手術,也許能撐兩三年,但你能保證可以開嗓唱戲?你動了手術,至少能再干三十年,你能編出多少新戲?孰重孰輕,你自己清楚的很,何必折磨自己?”
胡安北接受了手術,令人驚異的是,他恢復的很快,兩個月便病愈出院。三個月就重新回京劇團上班。京劇團的領導對胡安北身上的變故良多感慨,也許是為了幫助他走出低谷,又給他安排了創作新戲的任務。
胡安北又從閻王殿走了一遭回來,如同換了一個人,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新戲的創作中,走訪人物、搜集素材、整理傳統的老本子,翻閱曲牌,日子變得忙碌而緊張。但彭玉書還是注意到,胡安北手術后完全說不了話,但依舊每天天不亮就跑到景山去,這沒法練嗓了,他還景山干什么?彭玉書怕胡安北心里難受,也不好去問,但看他精神很好,似乎已經從再次失去聲音的痛苦里走出來,便把這事放在了一邊兒。
聽到這里,我心里更加詫異,胡安北這手術應該就是去年年初的事,雖然對醫學不算明白,但我也知道,人聲道的創傷,不同于身體其他器官,屬于無法恢復的。喉癌手術,胡安北的喉結和部分聲道被切除,不借助一些輔助的機器,是根本無法發聲的,可僅僅過了一年多,胡安北現在又可以和我們正常的對話交流,他是如何做到的呢?這真是個天大的奇聞。
彭玉書看到了我詫異的神色,怕我不信,笑了笑說到:“胡安北身上有太多的秘密,我都習慣了,現在覺得他身上發生什么神奇的事都很正常。他重新開口說話,我也是去年秋天才發現的,大概是九十月份吧,我在家接了個電話,電話那邊一開始沒有聲音,我喂了兩聲之后,才從聽筒里隱隱約約聽到有細微的,斷斷續續的聲音。這個聲音很低沉,沙啞,但非常陌生,我一時沒有聽清他說的是什么,但我可以確定這個人我應該不認識。”
“電話里的聲音不太連貫,似乎人很虛弱,可我仔細分辨了一下,著實嚇了一跳,那個聲音說的是,玉書,是我,安北,我,找到,辦法了。”
彭玉書趕到胡安北家里,發現胡安北確實可以發聲了,只是似乎發聲的方式和正常人有很大的不同,非常的吃力,臉變得通紅,很久才能從嗓子的最深處憋出幾個字來。而且他咽喉處巨大的傷疤處,沒有肌肉收縮產生的震動,好像這聲音根本不是從聲帶發出來的。
彭玉書百思不得其解,但不論怎樣,彭玉書可以發聲,是個天大的喜事,也許這發聲的方法不能讓胡安北恢復成正常人的嗓音,但至少可以和人交流了。但很快,彭玉書發現,胡安北身上的發生的奇跡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幾周之后,胡安北說話越來越連貫,可以一口氣說個短句,也不像之前,語調是一個音,有了啟承傳合。半年下來,胡安北已經交流自如,雖然遇到長句,中間要斷幾次,但似乎比手術前說話還要自如些,只是胡安北的聲音和之前完全不一樣了,就是倆個人的聲音。
彭玉書很難相信眼前的事實,就跑去問了問給胡安北動手術的主治大夫,聽了胡安北的情況,大夫連說不可能,他三十年也做了不下上百個類似的手術,從沒出現過這種情況,患者連發出聲音都很困難,別說說話了。
大夫又仔細了解了一下胡安北發聲的方法,沉吟了一會兒,不太確定地告訴彭玉書,世上的確有一種不用聲帶發聲說話的方式,叫做腹語,和胡安北的情況很接近,只是練習腹語要很長的時間,讓腹語變得和正常聲帶發音近似,估計要練上十幾年,胡安北這也太快了。
有了大夫的猜測解釋,彭玉書倒是很坦然了,胡安北的學習能力,韌性,吃苦的精神世間少有,這事發生在他身上,彭玉書覺得很正常。胡安北自小唱戲,對發聲方法和技巧,常人當然無法相比,掌握一種新發聲法,對他就是層窗戶紙,就是個捅破的事兒,而且胡安北好研究,自己收集的古書善本很多,前一陣子,為了創作劇本,整天不吃不喝的泡在古籍里,從里面找到學習腹語的方法也是很可能的。
彭玉書不再糾結胡安北如何找回了聲音,但胡安北還是不斷給彭玉書帶來震驚,就在兩個月前,他開始重新練習唱腔了。只是現在胡安北的聲音與原來差別太大,對音調的把控,對轉音,對高腔的控制還很困難,但現在彭玉書已經相信,重返舞臺,對胡安北來說只是早晚的事。
就在此時,我注意到,胡安北身上的幾根銀針,開始不停的上下擺動,頻率越來越快,手也飛快地上下抖動起來。
(凡心有所愛,不用深愛,心有所憎,不用深憎,并皆損性傷神,亦不可用深贊,亦不可用深毀,常須運心于物平等,如覺偏頗,尋改正之。居貧勿謂常貧,居富勿謂常富,居貧富之中,常須守道,勿以貧富易志改性,識達道理,似不能言。有大功德,勿自矜伐。常以深心至誠,恭敬于物。慎勿詐善,以悅于人。終身為善,為人所嫌。勿得起恨,事君盡禮。人以為諂,當以道自平其心,道之所在,其德不孤。《千金要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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