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安北這一段的講述輕描淡寫,甚至還不如彭玉書這個旁觀者講述得令人心潮起伏,但我卻能感覺到他不連貫的話語中,既有恨天不公的惆悵,也有業不竟成的不甘。但我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問了一句:“老胡,你真的覺得靠腹語發聲的方法,能讓你重返舞臺嗎?且不說腹語發聲的音色和你從前的完全不同,你之前的練功恐怕無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腹腔隔膜共鳴,和聲帶共鳴完全不同,更難以控制,而且氣息震動不可能太長,也不能轉音,也不能發出高音,我從未聽說過用腹語能夠唱歌的,別說唱完整的一出戲了,你要有這個心理準備。”
胡安北并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從沙發里緩緩站起身,慢慢踱到了窗前,望著黑黝黝的夜色,身體前傾,用雙手撐住窗臺,似乎想穿透無盡的黑夜一般。他的聲音再次響起,顯得堅定而有力。
“常先生,您說得不錯,我剛剛動完手術時,所有人都認為我不可能再開口說話,包括我的主治大夫,但腹語的練習已經給了我一次驚喜,不然我們今天也無法面對面的交流,誰能保證它不會給我另一次驚喜呢?當你已經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時候,反而是你最輕松的時候,你只有選擇一路前行,不是嗎?”
胡安北轉過身,沖我笑了笑,接著說道:“常先生,謝謝你的招待,給我講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我的新劇本彩排時,一定請您去看看,我想,您一定非常好奇,因為我們交流時,我用的并不是腹語,那我的嗓音是如何恢復的。但這又是一個很離奇的事,請原諒我要保留這個秘密,但如果有一天我能再次登臺演出,我一定會把這個秘密告訴你。”
送走胡安北,已是凌晨三點。北京的初夏本該是月朗星稀,但不知何時濃云壓上了頭頂的天空,遮住了全部的光亮。夜色里無比靜謐,一切都像是沉沉的睡去了。
回到里屋,我卻完全無法入睡,胡安北身上雖不是什么驚天地泣鬼神的故事,但那種與天斗的倔強反而深深吸引了我,他的身上有太多解不開的秘密。比如,他在客廳昏厥過去時,銅鈴為何發出樂音,而這樂音又如何是他在夢中哼唱的?可這又絕對不是什么鬼魅造成的,因為鬼魅根本不可能靠近自家小院的斗陣。
還有他說的,那種昏厥的癥狀他每天要出現一兩次,而這種昏厥從他的講述來看,應該就是出現在他練習腹語后,這之間有什么樣的聯系?他并不以這種昏厥為異,說明他完全清楚造成昏厥的原因,而他卻認為這種昏厥是他的一種學習方法。學習方法?這方法未免也過于詭異了些。
難道他真的可以依靠腹語重新登上梨園的舞臺?這實在是令人無法置信。但想想他最后給我的承諾,也只好嘆口氣,不再細想下去。
那天夜里,我倚靠在沙發上睡著了。身體很輕,頭卻很沉。我知道我進入了夢境,四周一片黑暗,能聽到周圍有人在竊竊私語,我似乎坐在一個不大的戲樓里,人們似乎在焦急的等待這戲的開場。
很快,戲臺上燈火驟起,戲臺的背景是一副巨大的濃墨山水畫,遠山含黛,拱橋浮波,楊柳低垂,小舟初泛。而舞臺上搭了一些木質的連廊臺閣,檐角掛著六棱形的彩繪宮燈,一切顯得美輪美奐。
我這時才發現,身處的戲樓其實規模宏大,上下三層,卻全是木質結構,很有些巍峨壯觀的氣勢。而周圍看戲的觀眾不下百人,卻全穿著長衫馬褂,只有前排有幾位身著西裝,看樣子似乎是在民國初年。
在大家的嘖嘖贊嘆聲中,音樂響起,節拍綿長悠遠,空靈寫意,全場的頓時安靜下來,大家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舞臺之上。
但此時演員并沒有上場,倒是臺口處一個青衣的唱腔響起,我完全無法分辨她唱的內容,所有神經被那宛如天籟流霞般燦爛的音色吸引過去。這唱腔完全無法用文字來形容,是一種完全不食人間煙火的純凈,是一種可以掩蓋所有嘈雜,動人心魄的穿透,是一種讓人不知不覺屏住呼吸,沉浸其間的夢境。
短短的幾句,讓人似乎歷經千年的輪轉,輕靈飄逸卻帶著無盡的滄桑。最后一個尾音結束,喊好聲四起,一個婀娜的背影身著天青色的素服,緩緩從臺口走出,背對觀眾,看不到演員的樣貌。
而這時,周圍像一勺水潑進了油鍋,觀眾的聲浪沸騰起來,大家不再端坐八仙桌前,而是都站起身,后排觀眾甚至爬上了圓凳,拍著手,喊著好。但不知為何,在人群中,我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自家的銅鈴撞擊聲。
我一個激靈,站起身。但在我起身的一剎那,周圍的光線瞬間熄滅,聲音也都無影無蹤,我重新被無盡的黑暗包裹起來。
之后的幾周,我與胡安北又見了兩次面,不知是不是他刻意的安排,他并沒有來我的小院,而是在宣武門找了個茶館。我們也如有默契一般,不再談關于胡安北聲音的話題,只是聊明清兩朝的野聞秩事。
胡安北詳細問了問我關于景山的舊事,可惜我知道的并不多。景山雖有一百多米高,但卻不是天然形成的。明永樂年間,成祖遷都北京,拆除了元大都的宮殿,重新營建紫金城。
當年元大都宮城雖然荒廢已久,但拆除時還是清理了大量磚瓦碴土,運走這些廢料是個巨大的工程,耗時廢力。
當年紫禁城的設計者道衍和尚,本身便是堪輿大家,在他的建議下,干脆用這些碴土和挖護城河的土石,在紫禁城北堆起了一座土山,之后又歷經幾代營建,才成為今日的景山。
景山出自道衍的手筆,還是非常可信的,因為它深黯風水布局,使紫禁城背有靠,而王氣于龍脈之上久聚不散,冬天又可以遮擋從北方來的寒風,夏天,滿山蒼松翠柏,又使皇城不那么燥熱。
正是這皇城中軸的合理打造,滿清代明之后,也認為紫禁城王氣不散,沒有另修宮室。
我所知的似乎并不比胡安北多,他也沒有再詳細討論下去,我只是奇怪,胡安北怎么會突然關心起景山來?
之后的兩三年里,胡安北忙著劇本創作,經常離開北京,而我也常被刑偵總隊請去,協助他們辦一些稀奇古怪的案子,在家的時間越來越少,漸漸和胡安北沒什么聯系,也淡忘了他身上奇怪的故事。
轉眼到了八八年的夏天,和故宮博物院的一個朋友吃飯時,他給我講了一個他們關于景山的一個奇怪發現。
原來,八十年代初時,為了全面修復故宮,北海的破損建筑,他們搞了一次航拍,在分析航拍照片時,他們發現,整個景山上的建筑形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盤腿而坐的人形。
起初,大家只是認為是個巧合,當個異事在聊。可故宮里有位姓崔的研究員,精通中國古代的造像,他一眼看出,這個人形并不是自然偶然形成的,它和景山欽安殿里玄武神的造像幾乎一模一樣。
而玄武神是道教里的北方之神,景山又恰恰在紫禁城中軸線的北端,似乎是冥冥中的天意,若真如此,那景山上的建筑布局,就決不是個巧合,而是在興建時就已經設計好的風水局。
這下大家來了興趣,崔研究員一頭扎進了尋找當年修造景山建筑的設計圖中。他后來在國家文史館找到了明初時的設計圖紙,這一比對,更加詫異了。當初的設計圖竟然和航拍照片上的建筑不一樣,當年的圖紙跟本看不出是個玄武神像的樣子。
那么只有一種可能,景山上的建筑后來重修過,那一次重修,才讓建筑群成了玄武神的樣子。崔研究員又翻遍了明清兩朝的史料,查到清乾隆年間,景山上壽皇殿等一系列建筑進行過重修,恰好移到了中軸線上,那么景山建筑所組成的人像,應該是乾隆十四年以后才出現的。古代皇家宮殿和園林的建設是頭等大事,因為其中的堪輿定脈是關乎國運的,同樣,對建筑進行改建和修繕,也是必須報給皇帝裁定的,那么這次景山建筑群的改建,也一定是乾隆授意開展的。
可為什么要將建筑群和周圍的樹木排列成一個人像?這人像到底代表了什么?又是何人的設計?如此設計的目的是什么?這些問題沒人回答的了。但我聽了這則逸聞,腦子里不知為何出現了胡安北的身影。
(視而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其上不徼,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復歸于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老子《道德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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