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倆的相互調侃中,很快,車過了石家莊,曹隊放慢了車速,搖下車窗,從架駛臺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根,點上,又把煙盒和打火機甩給了我。し側過頭,問我:“老常,今天那瞎子念的那首不明不白的詩,對,你管它叫一探石,我覺得他探的是你。你看,我今天他十分鐘就給打發了,和你足足聊了半個多小時,他給你算出什么了?”
我朝他搖搖頭,“他什么也沒算,我只是向他問了個問題。”
我們的車猛地頓了一下,曹隊應該是下意識地踩了腳剎車。
“問問題?老常你甭逗了,你不會是琢磨著退了休也擺個算命攤子吧?半個多小時就問個問題?”
我很擔心曹隊在高速路上這一驚一乍的,又想想車還要二三個小時才能進北京,所幸就把算命先生給我講的關于腹語的一切,以及發生在胡安北身上曲折神秘的故事,給曹隊原原本本講了一遍。
等我把故事講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曹隊一聲不吭地開了半天,才感慨了兩句:“老常,胡安北這個朋友你找機會介紹給我,這執著勁兒,這樂觀精神跟我對脾氣,只是那算命的說得也不錯,懂得是緣,不懂是劫,腹語對胡安北未必是什么好事,老常你那個鎮魂鈴不會無緣無故想,那年我拿著鈴差點沒讓雷當旱魃劈死。你說,胡安北是不是已經修煉到第三重境界?要真是這樣,你還真得躲遠點。”
我朝曹隊苦笑兩聲,“你就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你跟胡安北完全是兩類人,你是到了南墻繞著走,繞不過去搭梯子的人,知進退,審形式,又怎么會和胡安北事不可為而為之一樣?”
話是這么說,但我心里明白,算命先生并不知道胡安北的事,他說的懂是緣,不懂是劫,是說給我的。胡安北所做的一切只能說出自本心,他隱藏在身后的秘密也一定有他的苦衷,但我是否真有必要再追尋下去呢?
回到小院已是夜深人靜,疲憊地倒在床上,我卻轉輾反側,難以入眠。好像自己忽略了什么事情,但一時又想不起。
紅樓舊夢安在?綠柳桃花新枝。莫問山中何事,一別三兩故人。我又想起算命先生的那首詩,當時讓我邁不動步的是第一句。因為胡安北呤唱的,我在景山那個清晨聽到的,都是《紅樓夢》中寫薛寶釵的那首詞,但現在想來,這一別三兩故人一句,似乎才是全詩的中心。
我忽然意識到了什么,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院門口的信箱前,匆匆打開信箱,果然在各種信件和書報雜志的最下面,找到了一個印著北京市京劇團字樣的牛皮紙信封,看看郵戳,是半個多月前到的。
撕開信封,是一張大紅色的請柬,一片花團綿簇之上,有幾個燙金的大字“北京市京劇團建團四十周年紀念演出”。翻開請柬,一行清秀而有力的小字映入眼簾。
“常先生臺鑒,愚兄編導之團慶四十周年專場演出于六月十八日晚七時,政協禮堂首演,山中十載,今又逢新,萬望親鑒。”
我連忙翻了一下臺歷,六月十八正是三天之后,我長噓口氣,心中暗自慶幸,還好沒有耽誤。但請柬上山中十載,今又逢新是什么意思?難道是胡安北終于找回了聲音,要重返舞臺了嗎?
合上請柬,我睡意全無,在剛才那堆信件報紙里,我看到一本陌生的雜志,似乎是一本文學期刊,上面包著一個透明的塑料袋,上面用一張印著“贈閱”的便簽紙封著。
我這個人雖然平時看書很雜,但對當代文學,小說什么的并不感冒,這些期刊雜志更是從來都沒訂過,也沒有什么當編輯當作家的朋友,這又是誰寄來的雜志呢?
好奇的翻開雜志,看了幾頁,并不是本純文學的期刊,里面有不少野史逸文類的文章,但里,我看到了一篇名叫《戲魂》的小說。
小說的作者名叫半山農,這顯然是個筆名。我讀了幾頁,不但是小說的名字,包括情節,敘述方式都讓我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難道這是胡安北寫的?
小說的開端寫的是乾隆年輕時,在京城微服去前門外廣和樓聽戲,偶遇了徽班名旦小玉蘭。那個年代不允許女性上臺演出,小玉蘭是徽班班主吳敬初的女兒,自小耳濡目染,練就一身旦角功夫,吳敬初老來得女,對小玉蘭寵慣非常,拗不過小玉蘭,就讓她女扮男裝,登臺過過戲癮。沒想到這一登臺,就成了萬人齊捧的名角,徽班旦角的臺柱子。
乾隆十二年,小玉蘭隨父親進京,就在廣和樓里唱戲。小玉蘭平時都是公子哥的打扮,人人見了都叫一聲少班主。但陰差陽錯,她撞上了微服私訪的乾隆,陰差陽錯,乾隆對小玉蘭大為傾倒,陰差陽錯,乾隆鐵了心準備讓徽班進宮演出,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為的還是小玉蘭。
這的確成了吳敬初幸福的煩惱。那時候,徽班還遠遠沒有成了后來的氣候,戲劇的江湖群雄并起,沒有一個劇種有一統天下的氣度和眼光。對吳敬初而言,能入宮給皇上唱戲,對徽班來說,是千載難逢的機遇。
但小玉蘭畢竟是女兒身,乾隆又明顯是因為小玉蘭的緣由,讓徽班進的宮,可一進宮,小玉蘭女扮男裝的身份很可能會曝露,這女人登臺本不合禮法,弄不好會招個欺君之罪,被滅九族。可不帶小玉蘭去,吳敬初又擔心戲不合乾隆的心意,錯過了一朝名動天下的機會。
吳敬初一連幾天輾轉反側,愁的不行,人也憔悴了一圈,眼瞅著進宮演戲的日子就快到了。戲班的副班主連成海老謀深算,看明白吳敬初的心思就開導他,皇上欣賞小玉蘭,未必在意她是男是女,即便知道小玉蘭是女兒身,未必是什么壞事。而徽班搭上皇上這條線,上行下效,附庸風雅之人遍地,徽班很快就能成為天下第一戲班,這可是吳班主的一世功業。
但這事成與不成,關鍵還在小玉蘭自己,連成海建議吳敬初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小玉蘭,讓小玉蘭自己做這個選擇。小玉蘭自小聰慧,常年的演出生涯,她對世事的領悟和認識遠超尋常女子,一定會顧全大局,解了父親的心結。
吳敬初聽了連成海的計策,茅塞頓開,當晚依計而行,找來小玉蘭,前前后后把自己的矛盾心理講了一遍,講到重點,也是愁云慘淡。
小玉蘭這些日子見父親茶飯不思,戲園子里的戲也停了,加上周圍人私下的議論,已經大概猜到了事情的嚴重性。但真聽父親講了出來,反而一時難下決斷,這是因為她心里還有一層隱憂。
其實小玉蘭在戲班里早已心有所屬,她和年輕的武生張申林自小青梅竹馬,現在在戲班,也常常演的對手戲,日久怎不生情?可張申林自幼家中貧寒,家里是養不活他,才把他送來了戲班。對一手教他手藝,又把他帶大的吳班主,恭敬孝順的如同親爹一樣。
張申林想到自己的身世,又怎與小玉蘭相般配?雖滿心愛慕,但卻不敢把窗戶紙挑破。心里只有寄托著有朝一日能大紅大紫,名揚梨園,再向吳班主挑明心意。有這個想法,張申林自然比常人更吃得苦,下得了功夫。
小玉蘭自然是知道張申林的心意,但她卻有另一番的想法。從自己上臺唱戲那一天起,小玉蘭就明白,自己也包括吳敬初在內,都是下九流的戲子,不管如何錦衣玉食,最終還是讓人瞧不起的社會底層。所以即使父親想給自己找個大戶人家,也難若登天。哪怕是運氣好,攀上個破落的官宦,也只有做小做妾的命,自己從小心高氣傲,怕是嫁過去,也很難長久存身。
所以,比來比去,下嫁給張申林,未必是什么壞事。這也是這么多年自己的爹一直對張申林青睞有加,再加上自己唯一的哥哥從小體弱多病,學不成戲,登不了臺,吳敬初便把一身絕學傾囊傳授給了張申林,也盼著他早日成名。
若不是因為副班主連成海,多年追隨吳敬初,又很有些人際經營上的才能,把戲班弄得頗有些聲色,說不定吳敬初早把戲班托付給了張申林,自己和張申林的婚事也就順理成章了。因為這層原因,小玉蘭對婚事并不著急,一直等著水到渠成的那天。
哪曾想,乾隆會微服私訪跑到廣和樓看戲,而那一天在臺上,自己從扮相到唱功,到身法,拿出了全身功夫,竟讓天下第一人也看得呆了,由哀的喊了個好字。可這一個好字,不知多少人的命運要由此改變。
(使我介然有知,行于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夸。非道也哉!——《道德經》)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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