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成海告訴和珅,天地會中對反清復明大業,一直有兩種不同的看法。一種是團結漢族力量,以漢夷不容為理念,靠起義作亂的方式顛覆滿清政權。這個看法百年來一直是主流,但百年間大大小小的起義暴動無數,都被清廷很快鎮壓了,相反反抗勢力非但沒有增長,反而愈顯衰落,以致很多朝堂里的漢人內線,因為失去信心而漸漸脫離了聯系。
所以另外一個看法漸漸成為主流,那就是,清廷已經做大,根基穩固,短期顛覆它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應該著眼長遠,在滿漢矛盾,在清廷內部的政治斗爭中尋找機會,扶植自己的力量。而現如今越來越的政治風氣,其中就有天地會的推波助瀾。讓滿清的政治制度、八旗制度從根上爛掉,不惜用上百年時間,幾代人的努力,是現在天地會的主流思想。
那么基于這種思想,天地會的條件也非常的簡單。不惜一切代價,扶植和珅上位,但和珅要做一個大貪官,一個霍亂政權、結黨營私、排擠忠良,制造滿漢朝臣矛盾的大貪官。此時的乾隆,已經過了勵精圖治的年紀,開始進入安于現狀,任人唯親,追求享樂,自我滿足的階段,恰恰為這個計劃的實施提供了契機。
聽完連成海的話,和珅露出了和他年齡不相符的神秘微笑。扶植一個大貪官?天地會的行事果然匪夷所思,但一切又切合現實,甚至可以說頗具遠見。而自己被天地會選中,外人看來,深受皇恩,根正苗紅,少年得志的和坤都是不可能被拉下水的,但卻也只有和坤自己知道埋藏在心底的憤怒,怨恨,失落以及對官場的強烈厭惡。看來,這是一個精心構筑的局,一個量身訂做的局,但這卻是個讓和珅興致盎然的局。
“連先生,皇上對我恩寵有加不假,但我在朝中素無根基,缺少助力,恐怕完不成天地會的計劃。連先生有什么指點嗎?”
和珅這一句皮笑肉不笑的問話,不像在說什么家國大事,倒像是談生意一般的自然,可連成海卻感到了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不禁冷汗透背而出。
“和大人,如果您決定與天地會合作,這兩個禮物就是您最大的助力。”不知不覺中,連成海連稱呼都已經改了過來。“一個是李侍堯的管家本就是我們天地會的人,手上留有李侍堯貪腐的物證,查這個案子,沒有他的幫助恐怕寸功難立。而當今朝堂里,我們天地會的內線很多,不少已經身居高位,以后自然是和大人的力量。包括這個李侍堯大人,與天地會的聯絡頗多,所以云貴邊陲一直安定無事。就看您給皇上的奏折怎么寫了。”
“這第二個禮物,便是前明朱三太子留下的大筆財富,總數絕不會比現在的內庫少,我們會慢慢運到和大人那里,有錢有人,和大人的大業不愁不成。”
誰也不會想到,歷史的走向會在西南的邊陲小城發生根本的反轉,即使是運籌帷幄的連成海也看不透一夜之間,和珅是如何變成了一個深沉、內斂、鐵血而睚眥必報的權臣,更無從知道把寶押在和珅身上,未來會是怎樣一個結果。
果然如連成海所說,和珅到了云南,李侍堯的管家就反了水,將隱藏的李侍堯受賄的私賬都送到了和珅手里。這讓和珅不得不感嘆天地會勢力的強大,行事的周密和隱蔽。
和珅思前想后,已然是下了決心,他寫了兩個奏本,徑直去了李侍堯的府上。沒有拐彎抹角的相互試探,和珅直接把第一個奏本甩給了李侍堯,上面是他查出的貪腐鐵證,收受的時間,收受的數額,行賄者的名字一應俱全。看得李侍堯勃然變色,冷汗直流,心里卻猜測不出眼前的年輕人如何有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
和珅也不聽他解釋,又把第二個奏本甩給了李侍堯。這與其說是個奏本,倒不如說是給乾隆的私信,里面主要是寫云南地處邊陲,民風彪悍,天地會和苗人勢力相互勾結,極易發生大的變故。而李侍堯收受賄賂,于名節有虧,但他得來的銀子,主要用來給綠營官兵發餉銀,全國綠營能不欠餉的少之又少,自然戰斗力羸弱,而單單云南綠營,裝備齊整,士氣高昂,加之李侍堯枕戈待旦,故天地會籌謀數年,攝于綠營強悍,變亂未成。
字里行間雖有很多對李侍堯貪腐行為的斥責,但隱隱寫出一個憂心國事的督撫內心的無奈,這春秋筆法,給李侍堯的找到了一個很難攻杵的理由,所謂寧虧私節,成全國事。這無疑給了李侍堯一個大大的臺階,也順便給了乾隆一個。
李侍堯看完第二個奏本,不禁仰天長嘆,看和珅的眼神也充滿了敬畏,向和珅拱了拱手說道:“和大人深謀遠慮,侍堯聽憑發落。”
一個查辦已久的懸案,和珅到云南不過一個月,便水落石出。和珅在乾隆面前留下了能臣干臣的形象,朝堂對和珅奉迎皇上上位,實無真才實學的說法也慢慢銷聲匿跡。而因為那封私信,乾隆對李侍堯的印象也有了改觀,雖有作威作福,一手遮天的嫌疑,但卻是治邊平亂的良將。
李侍堯在刑部大牢里蹲了一陣,正好趕上西北叛亂,乾隆又將他從新啟用,官復原職,總督西北軍事。而和珅從云南回來,就升為戶部尚書,御前大臣,內務府的管理大權也從新回到他的手上。也就在此時,如連成海所說,大量財富通過各個錢莊匯集到和珅的手上,前明朱三太子留下的財富遠遠超過了和珅的想象,而更多曾經朝堂上的反對者,也突然轉向,投靠到和珅的門下。
和珅利用掌控內務府大權的機會,在一個深夜,溜進了曾經囚禁前太子礽的小院,按照當年連成海書信里的提示,在院中挖了起來。在他的小鏟碰到了堅硬的物體,土壤里出現腐爛不堪的布片以及森森的白骨時,和珅呆住了。他放下小鏟,抱著腿在土坑邊坐下,默默地望著天邊緩緩升起的圓月,給破敗的小院鍍上一層冰冷的銀色。
小說到這里戛然而止,但我想后面的故事應該是很多人熟知的,平步青云的和珅,與朝中以福康安、阿桂為代表的武勛派斗,與劉墉、王杰為代表的御史派斗,最終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權臣,而他貪腐來的錢財據說十倍于當時清庭的歲入。當然,和珅的權利達到頂峰時,也就與下一任新君嘉慶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乾隆一死,和珅馬上被嘉慶查辦,抄家賜死。
但不可否認的是,和珅當道的幾十年里,八旗里一班獨擋一面的名將死的死,貶的貶,貌似強大的帝國,武備上已是不堪一擊。而各地的封疆大吏們,更是以搜刮為己任,弄得天怒人怨,民變隨時可能發生。帝國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即便有后來曾、張、李、左所謂中興名臣,也只不過讓這輛破車在顛簸的爛路上多走了幾年而已。
但可能和珅酒泉之下沒有想到的是,自己辛苦一世貪腐來的大好局面,并沒有被天地會很好的利用起來。連成海棋走偏鋒,下了一劑猛藥,雖削弱了清廷,但天地會自身也為藥所累,不思進取,各立山頭,自相殘殺,沒有看到滿清的羸弱,便已分崩離析了。倒是便宜了帝國主義列強,中國悲愴的進入了最為黑暗的百年。
此時我倒是想起了當年和珅下了大牢,寫的那首絕命詩:“五十年前夢幻真,今朝撒手撇紅塵。他時唯口安瀾日,記取香魂是后身。”野史上對這首詩有很多附會的猜測,認為和珅的前世是乾隆冤死的妃子馬佳氏,轉生的則是垂簾聽政的慈禧。但讀了胡安北這篇《戲魂》,終于明白這香魂到底指的什么。
而一代奇書《石頭記》也不僅僅是前朝的感懷,更是對今世的預言,一個無數演員用智慧、情感與生命書寫的預言。
在我掩書沉思的時候,劇場里傳來了自鳴鐘莊嚴的奏鳴,讓我再次跨越百年,回到現實。我這才發現,看書看得入神,沒有注意到剛才已經是中場休息的時間,估計是演出異常的精彩,觀眾少有暫時離開的,這會兒正提示大家下半場的演出即將開始。
在我起身的哪一刻,一首熟悉的樂音傳入了耳廓,我不禁渾身一震,快步走回了劇場。
(是諸近遠諸有物性,雖復差殊,同汝見精清凈所矚,則諸物類自有差別,見性無殊。此精妙明,誠汝見性。若見是物,則汝亦可見吾之見。若同見者,名為見吾,吾不見時,何不見吾不見之處?若見不見,自然非彼不見之相;若不見吾不見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又則汝今見物之時,汝既見物,物亦見汝,體性紛雜;則汝與我,并諸世間,不成安立。《楞嚴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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